黎明,来得比想象中更安静。
那辆仓皇退去的越野车,像一滴墨,融化在夜的尽头,再无声息。
村口的电线被老秦带着几个年轻人连夜接好,灯火重明时,祠堂里的众人却无半点劫后余生的欢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黑暗更沉重的寂静。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万物屏息的死寂。
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为青禾村的黛瓦镀上一层淡金。
省纪委监委联合调查组进驻水利厅的消息,如一枚惊雷,通过陆川的加密线路传了进来。
“赢了!”王磊一拳砸在掌心,眼眶泛红。
郑女士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祠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如释重负的抽气声。
唯有沈玖,静静地坐在那盏已经熄灭的陶灯旁,指腹轻轻摩挲着灯壁上粗粝的纹路。
她没有笑,神情平静得仿佛一泓深潭,映着窗外天光,深不见底。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激动或疲惫的脸庞,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今天,不庆功,不酿酒。”
众人一愣。
她看向祠堂外,那些闻讯而来,脸上带着忐忑与期盼的村民妇孺,一字一句道:“所有青禾村的女人,无论长幼,一个时辰后,渠首‘龙抬头’见。”
没人问为什么。
当沈玖说出这句话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将所有喧嚣与疑问都抚平了。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召唤,古老而庄严。
一个时辰后,古渠源头,那处被村民敬畏地称为“龙抬头”的引水口。
水汽氤氲,草木葱茏。
全村上百名女性,从白发苍苍的老妪,到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尽数到场。
她们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地,一圈一圈,将渠首环绕起来,像一瓣瓣绽放的花,守护着最中心的花蕊。
男人们,包括老秦和王磊的队员,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神情复杂地望着这奇异而肃穆的一幕。他们不明白,但他们选择尊重。
桃婶在沈玖的搀扶下,走到渠边。
她怀里,郑重地捧着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反复包裹的布包,布包的四角已经磨得发白,却浆洗得一尘不染。
她将布包放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青石上,一层,一层,缓缓解开。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而是一沓泛黄的、用细麻绳穿订起来的毛边纸。
纸页边缘卷曲、脆弱,墨迹深浅不一,字迹也各不相同,有娟秀的小楷,有朴拙的行书,甚至还有歪歪扭扭、勉强辨认的笔画。
“这是《渠工笔记》。”桃婶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敲击金石般的质感,回荡在水声里,“从云娘姑婆起,沈家的每一代主事女眷,都会在上面记下东西。”
她枯瘦的手指,如同一截老根,轻轻抚过纸页:“这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功业,只有每一次修渠、每一次清淤的时间,当天的天气,水色,甚至……是主事人的一个梦。”
桃婶翻开其中一页,那墨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那秀逸中透着刚劲的笔锋:“癸卯年,七月廿三,夜大雨,水没阶。云娘梦水神引路,授分洪图,醒即动工,于西山凿三孔分流,村得保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算法,没有模型,只有一个女人的梦,却在四百年前的那个雨夜,救了全村。
桃婶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看着沈玖,也看着在场的每一个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先辈们守住这条渠,靠的不是一身傻力气。”
“是记得。”
“她们记得每一块石头的位置,记得每一季水流的脾气,记得每一次酒曲在哪个温度下发酵得最香醇。
这些记忆,一代代传下来,就成了我们青禾村的魂。”
她将那本笔记,郑重地捧到沈玖面前:“小玖,以前,是她们在记。现在,轮到你了。”
沈玖伸出双手,那本笔记落在她掌心,明明不重,却仿佛承载了四百年光阴的重量,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她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抱着笔记,缓缓跪坐在渠边。
冰凉的渠水漫过她的脚踝,她却浑然不觉。
她将那本笔记放在膝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完全浸入了奔流不息的渠水之中。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脑海中等待那个冰冷的电子签到声。
那个曾经指引她,也束缚了她许久的“系统”,在昨夜那场对峙之后,已然寂静无声。
她闭上了眼睛。
起初,耳边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喧嚣而杂乱。
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到掌心与水的接触之中。
她想象自己是一株水草,是一尾游鱼,是渠底的一块卵石。
渐渐地,那单一的水流声开始变化,分解,重组成无数细微的、带着情绪的低语。
那声音,跨越了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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