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文离村的背影,如同一滴落入池塘的墨,晕开的涟漪尚未平息,真正的暗流已悄然涌至。
三天后,一场秋雨不期而至,细密如针,将整个青禾村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与新割稻草混合的清冽气息,却冲不散人们心头刚刚燃起的火热。
然而,一纸公文,却比这秋雨更凉。
“吱呀”一声,沈玖家的院门被推开,小马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雨水,便将一份刚从打印机里取出的文件拍在了桌上,纸页边缘尚带着余温:“玖姐,你看这个!”他的声音压抑着,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迫。
那是一份县里刚刚下发的《关于进一步规范我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申报与管理的指导意见》。文件通篇都是官样文章,措辞严谨而含糊,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力。
“‘为确保非遗项目传承的严肃性与统一性,应建立权责分明的唯一申报主体’……”沈玖的指尖划过那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声音清冷如窗外的雨,“‘避免多头对外,资源分散,造成不良社会影响’。”
小马一拳砸在桌沿,满脸愤懑:“这哪里是支持!沈砚文前脚刚走,这份文件后脚就到,分明是釜底抽薪!他们这是要收权!什么‘唯一申报主体’,不就是要把我们踢出局,换一个他们能控制的‘官方’机构来接手吗?到时候,谁是传承人,怎么传承,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这背后,有沈砚文的影子。”沈玖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村外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眼神幽深,“他的人走了,但他的‘理’留下了。他这是要告诉我们,匹夫之勇,终究敌不过如椽之笔。”
两人对坐无言,屋子里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淅沥声,如同无数根鼓槌,不紧不慢地敲击着人的心跳。
沈玖端起桌上的凉茶,正要送入口中,掌心深处,那股熟悉的微麻灼热感毫无征兆地再次泛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
茶杯“当”的一声落在桌上,溅出的水渍迅速洇湿了那份文件。
她猛地站起身,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安坐:“玖姐,你怎么了?”小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没什么。”沈玖摇摇头,披上一件蓑衣,径直冲入了雨中。
她没有去别处,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踏上了祖宅的废墟。
雨水将烧焦的木梁冲刷得乌黑发亮,断壁残垣间的野草被雨点击打得不住低头。她将手掌,重重地按在一块尚算完整的地砖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可掌心接触砖石的地方,却仿佛有一股地火在升腾。
那股熟悉的波动,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如同土地沉重的呼吸,又像是一阵无声的低语,穿透砖石,直抵她的灵魂深处。
——有人,还在写不属于他们的历史。
这片土地在愤怒。
沈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她转身,快步走向废墟一角,那里是地窖的入口。
撬开沉重的石板,一股混合着陈年酒糟与阴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点亮手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地窖夹层里,奶奶留下的那本笔记静静地躺在石龛中。
沈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除了奶奶娟秀的字迹,空无一物。但她没有放弃,而是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盏小巧的紫外线灯。
紫色的光束扫过泛黄的纸页,奇迹发生了。在页脚的空白处,一行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划痕,缓缓浮现。
那不是用墨写的,而是用硬物,一笔一画,用力刻下,仿佛耗尽了主人最后的气力:“笔能改字,不能改脚印。”
七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猛然想起,多年前,沈砚文在一次学术讲座上,曾带着一种学者的优雅与轻慢,轻描淡写地提过一句:“我们研究发现,青禾酿酒的踩曲动作,是完全可以进行数据采集和机械模拟,从而实现标准化的。至于那些所谓的‘曲歌’,更多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精神寄托,属于非必要附加项,对于酒的品质并无实质影响。”
当时,她只觉得刺耳。
此刻,她才明白那句话背后隐藏的,是怎样一种冰冷而残酷的图谋。
那不仅仅是轻视,那是一种系统性的肢解与抹除!
他要剪掉的,从来不只是史书上的几个名字,他要斩断的,是女性的身体、歌声与这片土地、与酒曲中的亿万生灵之间,那种血脉相连、不可复制的神秘联结!
他要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技艺,变成一具可以随意摆布、贴上他标签的精致标本!
一股寒意从沈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握紧了那本笔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
必须反击!用他们无法篡改,无法“标准化”的方式!
当晚,小马、阿光和田大爷被紧急召集到了沈玖家中。雨已经停了,夜空格外清朗,几颗星子在云层后闪烁,像是窥探的眼睛:“县里的文件,你们都看了。”沈玖开门见山,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想用一支笔,来决定我们的生死。那我们就用自己的方式,写一本他们夺不走、改不了的活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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