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大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红色的横幅从穹顶垂下,上书“青河县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化治理专题讲座”,字迹庄重。
沈砚文站在讲台中央,背脊挺得笔直。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温润的灯光洒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悲悯而睿智的光晕。昨夜的狂风暴雨仿佛只是为了洗净尘埃,迎接今日这场知识的盛宴。
“……传统的生命力,不在于故步自封,而在于与时俱进地扬弃。”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学术权威,“我们今天谈‘正本清源’,要正的,是科学的、可传承的技术核心;要清的,是附着其上的,带有封建迷信色彩、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非理性仪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
前排的县领导们频频颔首,神情专注。
“比如,青禾村流传的所谓踩曲歌谣,还有那个静听之夜。这些,本质上是一种群体性的情绪宣泄,对于提升酒曲质量、优化酿造工艺,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吗?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要做的是‘去情绪化传承’,将经验升华为数据,将仪式剥离为技术。这,才是对非遗最好的保护!”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热烈而真诚。
角落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却没鼓掌。
她是县实验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沈玖酿酒学员小雨的妈妈。
她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沈砚文,心头却莫名地泛起一阵寒意。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个陈旧的作文本。
那是女儿小雨十年前的本子,字迹稚嫩。
其中一篇周记的题目是《我的理想》。她翻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刺入眼中:“……沈教授来我们学校讲课,他说,酿酒是很辛苦的体力活,女人力气小,不适合酿酒,应该在家里做饭,支持男人。所以,我长大了不想酿酒了。”
轰的一声,小雨母亲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死死地攥着作文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原来,那种“理所当然”的偏见,就是这样,被一个披着“知识”外衣的权威,早在十年前,就种进了一个九岁女孩的心里。
而此刻,讲台上的沈砚文,正享受着新一轮的掌声。
同一时间,青禾村那间尘封了几十年的老录音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和霉菌混合的特殊气味。
沈玖没有去听那场讲座。
她正屏息凝神,看着阿光操作一台古董般的机器。
那是一台民国时期德国生产的蜡筒录音机,黄铜喇叭闪烁着黯淡的光泽,仿佛一位沉默的老者。
这正是当年沈玖的太奶奶,那位真正的沈氏首席曲师,录下《启灵谣》时所用的设备。
“这东西……简直是古董里的活化石。”阿光的声音里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机身,仿佛在触碰一段凝固的时光。
经过整整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修复、调试,更换了数个早已停产的零件后,这台沉睡了近一个世纪的机器,终于再次发出了微弱的运转声。
阿光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一根几乎断裂、布满霉斑的蜡筒,无比珍重地安放在转轴上。
唱针落下,一阵巨大的“呲啦”声后,一段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韧劲。
她在低声吟唱,背景里,是整齐划一、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是女人们在酒坊里踩曲的声音。
唱罢一段,她停了下来,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娘走的时候,把这三十七味曲药的配比,一句一句,喂到了我嘴里。她说,这是咱女人的命,得拿心尖血养着。可……可族谱上,记的却是我男人的名字……我不恨,我就是怕,怕后人不知道,这酒香里,到底是谁的魂……”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录音室里一片死寂。沈玖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那声音,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血脉深处的记忆。掌心的灼热感再次传来,这一次,不再是刺麻,而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温热。
她知道,这位先人,在等她。
就在这时,录音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踉跄着闯了进来。
是小马。
这位一向干净体面的县文化馆青年干事,此刻却头发凌乱,衬衫的扣子都扣错了位,脸上满是汗水和挣扎。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文件,纸张的边缘都被他捏得起了毛:“沈玖姐……”他声音发抖,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出事了。”
他将那份内部通报拍在桌上,标题赫然是《关于成立“青禾沈氏酿酒”国有化管理理事会的初步方案》:“他们说,为了‘防止资源碎片化’,要将‘沈氏酿酒’这个品牌收归国有,交由沈砚文教授牵头的理事会统一管理、统一运营。”小马的嘴唇在哆嗦,眼神里满是信仰崩塌后的破碎与迷茫,“他们说这是‘产业升级’,是‘现代化治理’……可,可我怎么听着,这像是……像是回到了从前?把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收上去,再由他们来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