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片烧得正旺,小小的出租屋里暖烘烘的,几乎有些闷热。我们四个或站或坐,敛息符早已贴好,收敛了自身的气息和生气,如同四尊融入阴影的雕塑。毕哥嫌两个女生的床铺太干净,怕自己这身“风尘仆仆”给人家弄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地板上,背靠着墙,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倒是驱散了几分等待的焦躁。
徐丽娜坐在那张小沙发上,抱着膝盖,也在看手机,但时不时会抬头警惕地望一眼门口。顾知意则站在书桌旁,手里摩挲着那张包着手链的黄纸,闭目养神,似乎在调整状态。
我靠在对面的墙边,暖气烘得我有些昏昏欲睡。昨晚没休息好,加上这暖意一熏,眼皮开始打架。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晚上八点过十分。夜还长。
就在我几乎要靠着墙滑下去打盹时——
“来了。”
顾知意平静的声音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我和毕哥、徐丽娜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什……”我刚想问什么来了,耳朵却已经捕捉到了门外走廊里的声音。
首先是上楼的脚步声,很寻常,不止一个人,伴随着一男一女压低声音的交谈声。
“……今天这雪真大,明天估计更冷。”
“可不是,赶紧回家暖和暖和。”
说话声和脚步声经过我们所在的门口,继续往上,消失在楼上的关门声中。
很正常的邻居晚归。然而,就在这对夫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
“哒……哒……哒……”
另一种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极其轻微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慢,带着一种拖沓的、仿佛脚底没有完全抬起的粘滞感,一步,又一步,正慢慢地朝着我们这扇门靠近。
我屏住呼吸,对毕哥和徐丽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猫眼。
猫眼视野有些扭曲。昏暗的楼道灯光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门外。
那是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深色的、皱巴巴的裤衩,**着上身。虽然猫眼看不真切面容,但那种不正常的青白肤色,以及周身萦绕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模糊扭曲感,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滨城零下二十几度的冬夜,在楼道里赤膊?除了那个东西,不会有别人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冰凉的空气刺得喉咙发干。我缓缓退后几步,远离门板,对着顾知意他们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在外面,就在外面。只穿裤衩。”
毕哥也紧张起来,收起了手机,握紧了放在腿边的降魔杵,小声嘀咕:“这才八点多……这哥们儿出来得够早的啊。”
“或许……那手链对它来说,真的很重要吧。”徐丽娜也压低声音,紧握着匕首。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
四声沉闷、间隔均匀的敲门声,清晰地响了起来。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韵律。
人三鬼四。果然是“它”在敲门。
我们一动不动,敛息符的作用下,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敲门声停了。门外似乎安静了几秒。
然后——
“咔哒。”
一声轻微的、仿佛锁舌被无形力量拨动的脆响!
紧接着,那扇明明被我们从内反锁好的房门,门把手竟自己缓缓转动起来!
“吱呀——”
一声悠长干涩的门轴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房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冰冷的、带着楼道尘埃气息的风,顺着门缝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暖意。
一个半透明、肤色青白、只穿着裤衩的男性虚影,如同烟雾般,从门缝里“飘”了进来。他双脚似乎并未完全着地,身影在灯光下微微波动,面容模糊,但能看出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眼神空洞茫然。
他进来后,先是有些迟钝地“看”了看客厅,目光扫过沙发、桌子、床铺,仿佛在寻找什么。我们紧贴墙壁或躲在角落,敛息符遮掩了生人气息,在他“眼”中,这屋里大概就是空无一物。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书桌抽屉上。他飘了过去,伸出半透明的手,开始徒劳地在抽屉位置“翻找”着,动作重复而执拗,仿佛那里有他必须找到的东西。
顾知意对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别动。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几步,脱离了敛息符最核心的遮蔽范围,但并未完全暴露。他手中拿着那张包着手链的黄纸,用一种低沉、平缓、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对着那个忙碌的鬼影轻声开口:
“你……是在找这个吗?”
说着,他轻轻抖开黄纸,露出了里面那串暗红色的手链。
那赤膊男人的鬼影猛地一颤!翻找的动作骤然停止。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神“聚焦”在顾知意手中的手链上。
“给我……给我……”沙哑、模糊、仿佛直接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声音响起,带着浓烈的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顾知意没有立刻把手链给他,而是迅速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颜色暗红的线香,用打火机点燃。一股不同于之前任何香料的、带着淡淡腥甜和安抚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
他将燃着的线香,凑近那鬼影。
香烟缭绕,触及鬼影。那原本虚幻波动的身影,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了几分,五官也清晰了一些,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憔悴的普通男人模样。他眼中那股纯粹的茫然和执拗,似乎也随着烟雾的吸入而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逐渐恢复的清明和……困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身和单薄的裤衩,又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温暖却陌生的房间,最后目光再次落在那串手链上。
“这个……是我的。”他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带着确认和不容置疑,“把它还给我。”
顾知意将手链递向他。
男人伸出手去接。然而,他那已经凝实了不少的手指,却如同穿过空气一般,径直从手链和顾知意的手掌中穿了过去,什么也没碰到。
他愣住了,低头看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看看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手链,脸上浮现出巨大的迷茫和……一丝了然的悲哀。
“我……”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他抬起头,看到了顾知意腰间隐约露出的铜钱剑柄,又感受了一下对方身上那股迥异于常人的气息,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试图去拿手链,而是缓缓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飘忽,带着追忆和化不开的悲伤:
“这手链……是我妻子生前最喜欢的。不值什么钱,路边摊买的,但她就是喜欢那个颜色,说像晚霞……她病了,治不好,走的时候,很瘦……我用她的骨灰,请人磨了几颗小珠子,换了上去……我想着,戴着它,就像她还陪着我一样……”
“那天……她走了快一百天了。我心里难受,喝了很多酒……记不清怎么走的,就觉得特别特别热,像被放在火上烤……我脱了外套,脱了毛衣,还是热……后来,好像找了个地方躺下了……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的,好像飘了很久,不知道要去哪儿……直到前几天,突然感觉到……感觉到这手链在这里。我就跟着过来了……我以为,我还活着,只是手链丢了,得找回来……”
他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身影又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维持这份清醒消耗了他很多力量。执念似乎因为倾诉而松动,但那份不舍和遗憾,却愈发清晰。
我们静静地听着,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一个因思念亡妻而醉酒,最终在严寒中冻死的可怜人。死后残存的执念,仅仅是想找回那份与妻子最后的牵绊。
顾知意等他平静了一些,才开口道:“此物阴气附着,留于生人居所,终是不妥,易生扰攘。你既已明了自身状况,可有何心愿未了?或许,我等可助你一程。”
男人虚幻的身影晃了晃,目光再次眷恋地落在那手链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我想把它带回去。放在我和我妻子的……坟前。行吗?”
他的要求简单得让人心酸。
“可以。”顾知意点头应下,“告知我们地点,明日我们便去。”
男人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郊外墓园的名字和大概位置。说完这些,他的身影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散去。
“谢谢……”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道谢后,他的身影如同清晨的薄雾,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房间里尚未散尽的淡淡烟香,和那串静静躺在黄纸上的手链。
屋内的阴冷感也随之消失,暖气重新占据了主导。
我们没有连夜离开。外面天寒地冻,深更半夜也不方便去找墓地。大家就在这暖和的出租屋里将就了一晚,轮流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们联系了小婧和小岚。两个女孩很快赶了回来,听我们讲述了昨晚的经历和那个男人的故事,两人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既有后怕,也有深深的同情。
“没想到……是这样的。”小岚低声说,眼圈有些红,“那条手链……我们不知道有这么悲伤的故事。”
“我们帮你一起找吧。”小婧主动说道,“我们在这儿住了几个月,对附近也熟悉些。”
我们六个人(加上小婧小岚)一起,开始在附近的街道和老社区打听。滨城民风淳朴,我们只是简单描述了一下特征(三十多岁男人,大概半年前到一年前,可能醉酒冻死),并没说鬼魂的事,很快就有了线索。
一个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大爷叹了口气:“你们说的是小陈吧?唉,可怜呐……多好的两口子,媳妇儿得病走了,他也跟着去了……就去年冬天,喝多了,倒在后面那条巷子里,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幸好没孩子,不然孩子可咋办哦……”
另一个卖菜的大婶也唏嘘不已,给我们指了墓园的具体方向,还说了夫妻俩合葬的大概位置。
按照指引,我们来到了城郊一处略显萧瑟的墓园。冬日的墓园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松柏青翠,显得格外寂静肃穆。很快,我们找到了并排的两个墓碑,上面贴着年轻夫妻的照片,男人笑得有些腼腆,女人温婉秀气。
毕哥找了块石头,在男人墓碑旁的冻土上,费力地刨出一个小坑。顾知意小心地将那串手链放入坑中。毕哥重新填上土,用力压实,又搬了块石头压在上面,防止被动物刨开。
就在我们默默站在墓前,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两对看起来五十多岁、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的男女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看眉眼,依稀能看出是墓碑上那对夫妻的父母。
“你们……是?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叔疑惑地看着我们,尤其是我们几个生面孔。
他们说是因我们四处打听冻死男人的事,被街坊邻居告诉了他们,他门怕怕有什么事情,才一同来到了墓地,想看看我们要干什么。
我们将手链和那个男人(他们的儿子)残念未消、寻物扰人的事情,委婉地说了一遍,并说明了我们已经将手链归还于此。
四位老人听完,先是震惊,随即是长久的沉默。那位大妈(男人的母亲)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走到墓碑前,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哽咽道:“这孩子……傻孩子啊……到死都念着她……”
另一位阿姨(女人的母亲)也抹着眼泪:“也好……也好……放在一起,他们也算……团圆了……”
悲伤的哭声在空旷的墓园里低低回荡,混合着呼啸的寒风,格外凄凉。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对着四位老人和墓碑微微鞠躬,便转身离开了。
走出墓园,滨城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来时觉得凛冽的风,此刻吹在脸上,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重。
又一件“鬼事”解决了,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诡异的阵法,只有一段令人唏嘘的生死别恋,和一个简单到让人心疼的遗愿。
“走吧,”我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对同伴们说,“回酒店暖和暖和。明天……咱们是不是该去试试滑雪了?”
毕哥用力点头,似乎想驱散心头的沉闷:“对对对!滑雪!必须去!嗨起来!”
徐丽娜和顾知意也点了点头。生活还要继续,而那些深埋于冰雪之下的悲伤与遗憾,或许终将被时光和新雪覆盖,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被一缕执念,轻轻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