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山的雨雾尚未在记忆中完全淡去,车队已然转向,马蹄踏上了通往江南的官道。
方向转变的指令来得突然而决绝。一封经由拂水房特殊渠道、以最快速度送达的密报,让徐凤年在客院中沉默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当他再次走出房门时,脸上惯有的那层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的面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焦灼与冰冷。
“转道,去江南庐州,卢家。”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意。
没有解释,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凝重。李淳罡瞥了他一眼,破天荒没有多问,只是咕哝了一句“麻烦”,便又缩回车顶自己的位置。楚狂奴感受到气氛不对,也收敛了咋呼。
车厢内,林衍从深沉的调息中醒来。他清晰地感知到,徐凤年身上那原本与北凉庞大气运紧密相连、又自成格局的个人命数气运,此刻正产生剧烈的、不稳定的涟漪。那涟漪的核心,是担忧,是愤怒,更深处还有一种被触碰到逆鳞般的冰冷杀意。
“至亲之人……”林衍心有所悟。能让这位心思越来越深沉的北凉世子如此失态的,恐怕也只有那几位血脉至亲了。结合方向,答案呼之欲出——那位远嫁江南卢家、传闻中身体一直不佳的长姐,北凉长郡主徐脂虎。
林衍将一缕混沌真意悄然延伸,遥遥感知江南方向。与徽山的压抑浑浊、北凉的铁血肃杀截然不同,江南的气运场呈现出一种复杂而黏腻的特质。
那里文气鼎盛,千丝万缕的才气、雅气、书卷气交织升腾,凝聚成一片斑斓而绚丽的云霞,这是江南数百年来文化积淀的显化。然而,在这片锦绣云霞之下,却弥漫着另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那是精致的冷漠,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绵里藏针的算计,是世家大族在温文尔雅外表下沉淀的阴柔压迫感。更深处,林衍还感知到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病气”与衰败之意,隐隐指向某个具体的方位,想必就是卢府。
但最让林衍在意的,是在那文气、病气与算计之气交织的深处,似乎还沉睡着一点极其隐晦、却磅礴到难以想象的东西。那东西并非气运,更像是一种……“力”,一种与天道规则紧密相连、仿佛亘古长存、却又被某种巨大执念或誓言深深锁住的沉睡之力。它寂静无声,却让林衍的“万法道种”都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与警惕。
“江南……果然不简单。”林衍收回感知,心中暗忖。他忽然又想起一事,神念扫过裴南苇所在的马车。
果然,随着车队愈发接近江南地域,裴南苇身上那缕奇异的气运标记,再次产生了微弱的颤动。这一次的共鸣对象,似乎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或物,而是更广泛地指向了江南地域上空那股积淀深厚的“旧族文运”。她似乎对这片土地有着某种潜意识的熟悉与排斥交织的情绪,望向窗外的眼神更加空洞迷茫。
“她的根,或许真与江南某些早已湮灭或改头换面的旧世家有关。”林衍将这个线索记下。此刻,车队的主旋律是徐脂虎,裴南苇的秘密只能暂放。
越靠近庐州,天空越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充满了南方雨季特有的湿润与闷热。这不是徽山那种酝酿着雷霆暴雨的压抑,而是一种慢性的、仿佛要渗入骨髓的阴郁。
徐凤年几乎不再说话,只是时常望着车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徐骁给他的北凉刀。李淳罡偶尔看向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理解。
车队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庐州,卢府。
作为江南有名的世家,卢府宅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与匠心。然而此刻,这精致中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以及一种更令人不舒服的、仿佛华美棺椁般的死气。
通报之后,徐凤年一行人被引至一处僻静却略显萧瑟的院落。院落精致,但花草缺乏打理,显得有些衰败。廊下,一个披着厚厚裘衣、身形异常消瘦的女子,正坐在躺椅上,望着院中一株即将开败的玉兰花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曾经必定倾国倾城的脸庞,即便此刻因病痛折磨而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也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绝代风华。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在看到徐凤年的那一刻,骤然亮了起来,如同灰烬中骤然迸出的火星。
“凤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与沙哑,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姐!”徐凤年几乎是冲了过去,在徐脂虎面前蹲下,紧紧握住她那双瘦骨嶙峋、冰凉的手。所有的城府、所有的算计、一路上强压的焦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最纯粹的情感。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
徐脂虎想笑,却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她努力止住咳嗽,伸手想去摸徐凤年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手却有些无力地抬起又落下。“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是瘦了,也……黑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水光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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