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波士顿,盛夏的潮热与丰盈悄然退去,秋意以不容置辩的姿态接管了这座城市。查尔斯河的水面变得沉静而深邃,倒映着愈发高远、澄澈如洗的蔚蓝天空,那蓝色纯粹得近乎透明,大朵大朵蓬松洁白的积云悬浮其间,缓慢变幻着形态。河两岸的林木仿佛在一夜之间收到了统一的号令,从盛夏浓得化不开的、近乎墨绿的蓊郁,转向了一场盛大而静默的色谱狂欢。枫树率先举起火炬,燃烧成一片片、一簇簇灼眼的猩红、明黄与橙金;橡树沉稳些,转为深沉厚重的锈红与古铜色;银杏则披上满树灿烂的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过时,扇形的小叶如金雨般簌簌飘落,在草坪和小径上铺就一层柔软耀眼的织锦。空气清冽干爽,带着落叶、成熟果实和远方隐约传来的海风咸腥气息,深吸一口,肺腑间满是沁凉的舒爽。阳光依旧明亮,却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煦而慷慨,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晚的微寒。夜晚降临得早了,暮色四合时,天空常常被渲染成瑰丽的紫红色,随后星河渐显,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夜风带着明显的凉意,提醒着人们季节的轮转。
对洛薇薇而言,这个波士顿的秋天,是她在异国求学生涯中第二个年轮的开启,也意味着博士生涯进入了最吃紧、也最见真章的中段攻坚期。假期那短暂而极致的温馨与陪伴,如同一场精心编织的、散发着蜂蜜与阳光气息的美梦,余温犹在,却已不得不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进记忆的深处,转而面对眼前更为严峻、也更为真实的学术战场。新学期伊始,各种压力便如影随形,层层加码。她所在的实验室竞争激烈,博士资格考核的阴影日益逼近,那将是一场对她前期研究成果、知识体系深度和未来研究潜力的全方位、近乎严苛的审视。手头进行的关键实验项目进入了最复杂的阶段,数据如潮水般涌来,却纷繁复杂,难以理清头绪,预期的结果迟迟未现,反复的失败和调试消耗着巨大的心力与时间。导师的期望值很高,督促也更频繁、更严格,每周的组会都像一场小型的论文答辩,需要她绷紧每一根神经去应对同僚的质疑和导师犀利的追问。与此同时,她还需要撰写一篇重要的期刊论文,准备下学期一场学术会议的发言,并开始为明年的博士资格考核做漫长而艰辛的准备。她的日程表被分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密集格子,每一天都像一场与时间、与难题、也与自己极限的赛跑。
生活被简化到了极致,却也沉重到了极致。公寓、实验室、图书馆,三点一线,周而复始。睡眠成了奢侈品,常常在实验室熬到凌晨,披着星光回到冰冷的公寓,囫囵吞下几口冰冷的三明治,便倒在床上,大脑却因过度兴奋或焦虑而迟迟无法入睡,各种公式、数据和文献在眼前纷飞。咖啡因成了赖以续命的燃料,眼底淡淡的青黑成了常态。她清瘦了些,原本就清晰的轮廓线条显得更加分明,眼神依旧专注明亮,但深处时常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孤身深入无人之境、前后茫茫的孤寂感。文化的隔阂、语言的细微障碍、独自应对一切生活琐事的艰辛,在这些高压之下,被放大成具体而微的烦恼,比如看不懂复杂的租房合同条款,比如在超市面对琳琅满目却不知如何选择的食材时的茫然,比如在深夜里独自面对突然故障的水龙头或跳闸的电闸时的无助。所有这些,她都独自消化,很少向远隔重洋的林夜提及,怕增加他的负担,也怕暴露自己那份不愿示人的脆弱。
她与林夜的联络,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背景下,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种“战时简讯”模式。十二小时的时差,如同一条顽固的、冰冷的经线,将他们清晰地切割在两个昼夜颠倒的世界。沟通的窗口被压缩到极致,且充满了令人无奈的延迟和错位。常常是她结束一天鏖战,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公寓,在凌晨两三点给他发去一句简短的“刚弄完,睡啦,安”,而他那边的下午或傍晚,可能正在采访现场、编辑部会议中,或者忙于写稿,无法立刻回复。等他忙完回复“辛苦了,快休息”时,她可能已陷入短暂的深度睡眠,或者又已投入新一天的战斗。交流的内容,褪去了假期时的鲜活与细节,变得高度凝练、务实,甚至有些……机械化。
(洛薇薇,02:15,实验室):“数据又崩了,模型可能全错。通宵改。勿等。”
(林夜,14:15,采访间隙):“刚看到。别急,一步步来。注意身体,抽空休息。”
(林夜,22:30,刚写完稿,头昏脑涨):“稿子总算交了,被毙了三分之一。心累。你吃晚饭了吗?”
(洛薇薇,次日10:30,课间):“吃了三明治。稿子被毙正常,别灰心。我上课了。”
(洛薇薇,16:00,图书馆写论文,卡壳):“文献综述写不下去,找不到创新点。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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