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海,春天以一种更为犹豫、却也更为执拗的姿态,试图穿透漫长冬季留下的湿冷与阴郁。变化首先体现在光线与气息上。天空不再总是那种低垂的、令人窒息的铅灰,偶尔会裂开缝隙,露出更高远、更清透的、带着水洗感的灰蓝色。阳光虽然依旧吝啬,但当它穿透云层,落在苏州河微微泛绿的水面上、落在老房子潮湿的墙头、落在行人匆匆的肩头时,已能感觉到一丝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分量,不再是冬日那种苍白无力的幻觉。风依旧带着凉意,但那股刺骨的、属于江水的阴寒渐渐退去,开始混杂进一些更柔软、更复杂的味道——泥土解冻后苏醒的腥甜,梧桐树芽苞萌发时散发的、略带青涩的植物气息,街角早餐摊油条在热油中翻滚的焦香,以及不知从哪个弄堂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属于早春的、清冽的花香(或许是梅花,或许是结香)。夜晚依然寒凉,但那种浸透骨髓的湿冷在慢慢消退,空气中开始流动着一种属于季节更替的、微妙的躁动与期待。整座城市仿佛一个刚刚结束漫长冬眠、正在缓慢舒展筋骨的巨兽,每一个毛孔都在试探着、适应着外部世界那逐渐增强的暖流,内里则积蓄着破土而出的、不可抑制的生命力。
对林夜而言,在上海的第二个春天,感受是与上一个春天截然不同的。那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脱与清醒混杂,是职业生涯十字路口的徘徊与审视,也是与自身、与这座城市的某种“谈判”与“和解”悄然开始的季节。
整个冬季,他都被“城市非正规经济”系列报道,尤其是深入虹口棚户区、采访“床位管家”吴阿姨的经历所深深困扰。那些在生存绝境中挣扎的模糊面孔,医院走廊里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味,吴阿姨平静叙述下深藏的悲悯与无奈,以及那种面对庞大系统性问题时个人力量的极度渺小感,像一块沉重的冰,沉积在他的心底,整个冬天都未曾完全融化。报道最终以一组两篇的规模刊出,他选择了克制、白描的笔法,尽量呈现事实,减少煽情与简单评判。文章引发了小范围的讨论,有社会学者致电探讨,也有读者来信表达震惊与同情,但对于吴阿姨和那些病患的具体处境,似乎并无任何实际的、可见的改变。这种“无力感”,比他之前做任何报道时都更为强烈。
报道完成后,他生了一场病。或许是冬日奔波的劳累,或许是心绪的郁结,或许只是上海湿冷春天惯常的流感。症状不重,但持续低烧,咳嗽迁延不愈,整个人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他请了几天假,窝在苏州河畔的公寓里。暖气片散发着干燥的热气,窗外的河道在早春薄雾中显得朦胧。那盆绿萝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萎靡,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他大部分时间躺在沙发上,看书,昏睡,看窗外光线缓慢移动。生病的几日,给了他一个被迫停下的间隙,去消化整个冬天积攒的疲惫、震撼与困惑。
他开始更频繁地思考自己工作的意义。揭露问题?促进理解?推动改变?这些宏大的词汇,在吴阿姨们具体的、沉重的生存现实面前,似乎都显得轻飘而无力。他依然相信记录与呈现的价值,但这份价值的具体形态、边界在哪里?作为一个记者,除了呈现,还能做什么?是否应该、又是否能够,以更深入、更持久的方式,介入某些具体的问题?还是说,记者的本分,本就只是“呈现”,将判断与行动的权利交给读者与社会?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是在他病中虚弱的身体和相对清静的头脑里反复盘旋。
病愈后,他回到周刊。工作依旧忙碌,新的选题在排队:关于“社区团购”对传统菜场生态的冲击,关于Z世代“数字游民”的工作与生活方式,关于上海老牌国营工厂转型为文化创意园区的得失……选题依然多元,但他感觉自己的“投入度”似乎有些不同了。他依然认真采访,仔细写稿,但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部分抽离了出来,带着一种更冷静、也更疲惫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切。他不再像初来上海时那样,急于“抓住”这座城市的脉搏,或是在每一个选题中寻找“一鸣惊人”的角度。他更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试图在表面的喧嚣与快速迭代之下,触摸到更恒久、也更深层的人性肌理与社会脉络。
生活上,他渐渐熟悉了苏州河畔这个新社区。周末,他会在清晨沿着河岸步道慢跑,看晨雾在河面升腾、散去;会在午后去附近一家由老厂房改造的咖啡馆,点一杯手冲,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稿件,或者只是发呆,看窗外经过的行人和偶尔驶过的观光游船;也会在傍晚,去社区菜场买些简单的食材,回家做一顿勉强可口的饭菜。他开始认识楼下的保安,常去买水果的摊主,咖啡馆里总坐在固定位置的几个熟面孔。这种缓慢建立的、日常的、非工作性的连接,让他感觉在这座庞大而疏离的城市里,有了一小片可以稍微喘息的、属于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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