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叫头遍时,陈艳青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由于昨晚半夜都没有睡着,陈艳青困的不行,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来。
周雄他妈正踮着脚往三轮车筐里抬猪肉,载到集市上去售卖,塑料布摩擦的窸窣声混着远处卖豆腐脑的吆喝,把年味搅得愈发浓稠。
陈艳青翻了个身,看见周雄蹲在她睡的房间的床边上擦皮鞋,锃亮的鞋油蹭了满手,活像刚偷摸啃了猪蹄。
“擦那么亮给谁看?”陈艳青扒在床上笑,“李志的车快回来了,他找的到你们老家吗?接你爷爷你自己都不去,让李志去,你不怕被说吗?”
“那是因为谁,昨晚陪你半夜,实在起不来,我给志子发qq了,他说没问题,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周雄说完直起身,手背在裤腰上蹭了蹭,印出两道黑印子:“还有,我这不是上大学回来后第一次和我妈去集市上卖猪肉嘛,总得体面点。”
他往屋里瞅了眼,压低声音,“我妈把去年晒的笋干都装了,说给你爸妈尝尝,还有我爷腌的鸭蛋,油多到能拌饭。”
正说着,周母端着碗荷包蛋出来,瓷碗在石桌上磕出轻响:“雄子,这是我煮给你女朋友的红糖鸡蛋,红糖是前阵子集上换的,比市里超市的甜。”
她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面粉,“你说的开的那超市,我和你爹昨儿夜里合计了,镇上供销社旁边是有空铺子,就是租金……”
“租金我来垫!”周雄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蛋黄颤巍巍晃了晃,“您俩守着这卖肉的摊子太遭罪,冬天冻手夏天臭烘烘,开超市多舒坦?进点年货、日用品,再摆个炸串摊,保准比现在强。”
周雄说完,转头看向出门的陈艳青,笑了笑,“青子,快来吃糖水鸡蛋,我妈刚煮好的。”
陈艳青夹起荷包蛋往周母嘴里塞,“叔和爷爷的身子,必须去市里检查一下。上回我妈高血压,一开始也说没事,结果查出动脉硬化,现在天天跳广场舞,比我爸还精神。”
周父这时扛着蛇皮袋从屋里出来,袋子里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红绸被面。“查啥查,”他往三轮车上摞东西,声音闷在喉咙里,“我这老寒腿是年轻时冻的,治不好;你爷更别说,上次去镇卫生院,医生让拍片子,他非说那机器要吸人精气。”
陈艳青刚要接话,李志的车喇叭在院门外响了起来了,短促的两声像催命符。
周雄赶紧跑出院子,去扶周爷爷。
老爷子拄着拐杖,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用红线捆着的几副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给艳青做的,”老爷子眼睛眯成条缝,“粗布的,干活戴不冻手。”
早饭是在灶台边站着吃的,周母煮了一大锅红薯粥,就着腌萝卜条。
陈艳青趁周父喝粥的空当,从包里翻出手机,点开体检中心的预约界面:“叔您看,我都约好了,上午去查,下午就能出结果,不耽误回来看铺子,今天早上雄子和婶子先去集市出摊,我带着您和爷爷去检查。再说您不查清楚,将来怎么开超市啊?总不能让周雄不去上学了吧!就算周雄去上学了,还得一边惦记您吧?”
周父的筷子在碗沿顿了顿,粥沫沾在胡子上。
周母在旁边捅他腰眼:“要不就去看看?艳青一片心意,再说查了没事,咱也能安心开超市,我自己一个人去出摊,雄子和你们一起去市里看病。”
最后还是周爷爷拍了板,拐杖往地上一顿:“去!我倒要看看那机器怎么吸精气,要是敢吸,我用拐杖敲它!”
五个人挤上李志的面包车时,后备箱已经堆成了山。
周母塞的棉被占了半拉空间,周父的蛇皮袋里裹着新收的棉花,老爷子的布包被陈艳青抢过来抱在怀里,里面除了手套,还有个搪瓷缸,印着“劳动最光荣”。
车刚过镇口,周父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捏在手里搓来搓去,指节都泛白了。
陈艳青正帮周爷爷调座椅靠背,瞥见那信封厚度,心里咯噔一下——上次周雄说他爸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买包烟都要货比三家。
“艳青啊,”周父的声音比车轮碾过石子还涩,“这是……见面礼。”他把信封往陈艳青怀里塞,力道大得像在推什么烫手的东西,“我们老周家没什么钱,这数……是村里老人教的,说是‘万里挑一’。”
陈艳青捏着信封,硬挺挺的边角硌得手心发麻。
她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最上面一张单独放着,加起来正好一万零一块。阳光从车窗斜照进来,钞票上的金线闪得人眼晕。
“叔,这太多了……”她话没说完,就被周页页打断:“拿着!你跟周雄在市里打拼不容易,一边读书,一边还要管生意,这钱你存着,将来周转用。再说这数吉利,我们是打心眼儿里认你这个孩子。”
周雄在副驾驶座上红了脸,后脑勺对着陈艳青,耳朵尖比车窗外的春联还红。
李志在前面偷笑,故意把音响开大声,唱的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调子跑了八百里,倒把车厢里的尴尬冲散了些。
陈艳青把信封重新折好,塞进最贴身的口袋,感觉那厚度像揣了块暖炉。
周爷爷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用拐杖指了指窗外——路边的年货摊支起来了,红灯笼一串接一串,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在鼓掌。
“快过年了,”老爷子慢悠悠地说,“等你俩的超市开起来,我给你们写副春联,就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陈艳青笑着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周父正偷偷往这边看,见她望过去,赶紧转回头,假装研究窗外的风景,耳根却比刚才更红了。
车继续往前开,柏油路上的冰化了,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里,映着五个往前奔的影子,像一串刚穿好的糖葫芦,甜丝丝的,还带着点过年的热闹劲儿。
下车的时候,周雄收到了周爷爷递过来的一大个包裹。
拆开时差点被里面的东西砸到头——是半袋晒干的红薯干,硬得能当武器,还有周爷爷用红绳拴着的弹弓,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艳青”二字。最底下压着张纸条,还是周爷爷的字,大概是周奶奶在旁边盯着写的,比上次工整些:“红薯干是你奶蒸的,弹弓能打鸟,给孙媳妇玩。”
陈艳青拿起弹弓比划了两下,突然笑出声:“你说我要是打下来只麻雀,你爷会不会夸我厉害?”
周雄正想说“城里不能打鸟”,手机突然响了,是周母打来的。“你们到医院了吗?检查结果是什么啊?没什么问题吧!”周母的声音里带着紧张,“今天生意很好,我的肉全部卖完了,隔壁算命的陈叔,说要给你俩相看日子。”
“相看啥日子?”周雄心里咯噔一下。
“还能啥日子?”周母笑得更欢了,“你陈叔说,你爷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说趁他还能扛动锄头,要在院里种满月季花,等秋天就办喜事,让全村人都来吃他炒的花生,让你陈叔给挑一个好日子。”
“妈,我爷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们还在上大学,不可以结婚,你赶紧退了吧!”
挂了电话,陈艳青正在把那只塑料娃娃挂在书包最显眼的位置,听见这话,忽然转过身,脸颊红扑扑的:“那……秋天的花生,会不会比这次的更甜些?”
周雄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爷爷光着脚踩在泥地里跑过来的样子,想起奶奶拉着陈艳青的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笑,想起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还有杀猪时溅起的泥点子。
原来那些乱糟糟、闹哄哄的烟火气,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把两个人的心跳,焐得一样暖了。
他伸手把陈艳青揽进怀里,窗外的阳光刚好落在玻璃罐里的花生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肯定甜,”他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我爷说了,用心炒的花生,一颗能甜到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