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启动时,引擎声轻得像是叹息。辰安坐在我和陆宇成中间,小手一边抓着一个,掌心有细密的汗。他脖子上的平安锁隔着毛衣,传来持续不断的、几乎能与我心跳共振的微弱搏动,像一枚埋在我们之间的、沉默的警报器。
“所有节点就位。”陆宇成对着袖口的微型麦克风低语,目光扫过车载屏幕上分割的八个监控画面,“路线畅通。保持一级警戒。”
街道空荡,路灯在寒雾里晕开昏黄的光圈。我们的车前后各有两辆看似普通的车辆,保持着精确的距离。我能感觉到暗处有更多眼睛——我们的人,还有可能存在的、别的人。
秦峥的独立通讯节点在出发前三分钟发来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净空。”这意味着“哨兵”组织已对预定路线及周边三公里范围完成了最高级别的电子清场和物理筛查,已知的威胁信号源已被屏蔽或标记。但未知的,永远存在。
监狱的高墙在灰白天色中浮现,冰冷肃穆。大门外的空地空旷得让人心悸。我们的车停在指定区域,没有立刻下车。陆宇成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确认着各个监控角度的实时画面和生命信号扫描结果。
“十点钟方向,三层居民楼,西侧窗户,窗帘动了三次。”耳机里传来猎隼的声音,冷静得像在报告天气,“热源显示一人,持续观测中。已标记,未发现武器特征。”
“两点钟方向,路边维修车,引擎未熄火,车内两人。车牌登记为市政车辆,核实中。”
空气紧绷如弦。辰安忽然动了动,小脸转向十点钟方向那座楼,眉头皱紧:“那里……有东西在‘响’,很轻,嗡嗡的,像苍蝇。不是人。”
不是人?是电子设备?微型无人机?还是别的什么?
陆宇成立刻将辰安的感知信息传递出去。几分钟后,猎隼回报:“窗户内发现一台高倍率望远镜和一套远程音频采集装置,民用高端型号。操作者为独居退休记者,背景干净,无异常通讯记录。设备可能是被远程操控或租用。”
一场精心伪装成普通窥私的观察。典型的“衔尾蛇”外围手法。
“清理掉。”陆宇成命令,“不要惊动操作者,只破坏采集功能。”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辰安越来越安静,只是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他的目光落在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上,眼神复杂——有期盼,有紧张,还有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重的了然。
“妈妈,”他忽然轻声说,“外公走出来的时候,如果平安锁变得特别烫,你别怕。那可能是……它感觉到了外公身上的‘锁’。”
父亲身上也有“锁”?是当年被抑制的“钥匙”特质残留?还是八年牢狱在他自身能量场上留下的某种印记?
没时间深究了。
厚重的铁门内部传来机械运转的闷响。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门,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个清瘦却挺直的身影,拎着那个半旧的旅行袋,踏出了门内的阴影,站在了门外灰白的天光下。
沈鹤年。我的父亲。
他穿着我们提前送去的一套深灰色棉服,头发梳理过,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曾以为会被岁月和冤屈磨灭光彩的眼睛——此刻清亮如昔,甚至比记忆中更添了一份沉静的锋芒。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了所有人和车辆,精准地、贪婪地,落在了我身边的辰安身上。
辰安的身体瞬间绷直了。他脖子上的平安锁在我掌心里猛地一跳,温度骤然升高,烫得惊人!与此同时,父亲像是感应到什么,脚步顿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按向自己心口的位置,脸色微微一白,但随即,那苍白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震撼的恍然取代。
血脉的共鸣,以这种物理方式,在他们之间轰然炸响。
辰安松开了我的手。他没有跑,而是深吸一口气,像个小战士一样,挺直了他九岁的脊背,一步一步,朝着外公走去。他的脚步起初有些慢,然后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父亲也动了。他放下旅行袋,几乎是踉跄着迎上前。
就在距离只剩两三米时,辰安停下了。他仰起脸,看着这个只在照片和梦境里出现过的老人,看着那双与自己眉眼依稀相似、此刻却盛满泪水的眼睛,用清晰而克制的声音说:
“外公,欢迎回家。我是辰安。”
没有拥抱,没有哭泣。只是一个郑重的宣告。
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蹲下身,颤抖的手悬在空中,最终没有去碰辰安的脸,而是轻轻落在孩子单薄却挺直的肩上,像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的嘴唇哆嗦着,无数次翕张,才终于挤出破碎的声音:“好……辰安……外公的……好孩子……”
这时,辰安才伸出小手,轻轻擦去外公脸上的泪。然后,他转过身,朝我伸出手:“妈妈。”
我走上前,和陆宇成一起。父亲缓缓站起身,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陆宇成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感激,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重的托付。他朝陆宇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陆宇成回以同样郑重的颔首。
“先上车。”陆宇成的声音打破这凝重的温情,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们迅速上车。父亲和辰安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车辆立刻启动,按预定路线驶离。后视镜里,监狱高墙迅速缩小,消失在晨雾中。
车内一片寂静。父亲紧紧握着辰安的手,目光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八年,这座城市变了太多。
辰安忽然小声开口:“外公,你心口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地方,有时候会突然空一下,或者针扎一样疼?在……左边,偏上一点。”
父亲猛地一震,转头看向辰安,眼神惊骇:“你怎么……”
“平安锁告诉我的。”辰安指了指自己胸口,“它刚才跳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好像‘看见’了。那里……是不是以前受过伤?或者,被放过不好的东西?”
父亲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当年最后一次‘配合调查’时,被强行注射过一种药剂。他们说是‘镇静剂’,但之后这里就时常不适。监狱医疗条件有限,查不出原因。”
我和陆宇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周明远或者“衔尾蛇”,可能在父亲身上也动了手脚。
“回去让钟伯伯安排最详细的检查。”陆宇成沉声道。
辰安却看着外公,很认真地说:“外公,你别怕。妈妈和我,还有陆叔叔,会帮你把那里‘修好’。我知道怎么‘安抚’它。”
父亲看着外孙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眼圈再次红了,这次,却带着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外公相信你。”
车辆驶入老城区,熟悉的街巷渐渐映入眼帘。父亲看着那些几乎没变的梧桐树和老店铺招牌,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近乡情怯。
最终,车子停在一个安静的旧小区楼下。这就是父亲坚持要回来的老房子。
单元门打开,楼梯间还残留着旧日的气味。父亲一步一步走上三楼,脚步有些发飘。站在那扇熟悉的深褐色防盗门前,他握着钥匙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对准锁孔。
辰安踮起脚,小手覆在外公颤抖的手上,帮他稳住。“外公,我们一起开。”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
门开了。
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涌进来,照亮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客厅。旧家具摆放的位置几乎没变,只是多了几盆绿植,空气里有淡淡的、辰安准备的草药清香。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合成的),还有辰安画的那幅“种光”的画。
父亲站在门口,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家”,望着阳光里飞舞的微尘,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来的孩子,一动不动。许久,他才抬起脚,极其缓慢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他走到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然后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们——我,陆宇成,还有紧紧依偎着我的辰安。
他的目光逐一掠过我们,泪水无声地流淌,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放松的、回家的笑容。
“回来了……”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这场梦,“终于……回来了。”
辰安松开我的手,跑到外公身边,拉住他的手,仰起小脸:“外公,你看,这是你的书房,妈妈把你的书都摆好了。这是我的小药圃阳台,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种草药。”
父亲任由他拉着,走进洒满阳光的房间,走进这失而复得的人间烟火里。
我靠在陆宇成肩上,看着那一老一少的身影,喉咙发紧,视线模糊。
陆宇成轻轻揽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看,天亮了。”
窗外,晨雾散尽,冬日的朝阳正挣脱地平线,将金色的光,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