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里充斥着消毒水、血腥和雨水闷蒸后特有的浑浊气味。周明远被铐在专用担架床上,颈部和四肢都加了束缚带,像个等待解剖的标本。他醒了,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舱顶摇晃的应急灯,眼珠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猎隼坐在他对面,正用一块纱布擦拭额角的伤口,动作不紧不慢,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周明远脸上每一寸肌肉的细微颤动。秦峥的远程监控信号接入了机载设备,屏幕上是周明远的实时生理数据——心跳过速,血压异常,肾上腺素水平却低得反常。这不是平静,是某种深度应激后的麻木与崩溃前兆。
辰安靠在我旁边的座椅里,身上裹着保温毯,小口喝着加热过的电解质水。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周明远,很快又移开,看向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和下方掠过的苍翠山峦。孩子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虚脱,和一丝茫然的空落。
“妈妈,”他忽然轻声问,声音还有些沙哑,“外公留下的东西……会不会带来更多麻烦?”
我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东西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想用它作恶的人。就像你的古医学识,可以用来救人,也可以被用来害人。重要的是掌握它的人,心里装着什么。”
辰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平安锁安静地贴着皮肤,温润微凉,再无异样。核心载体被锁进一个特制的屏蔽箱,由陆宇成亲自保管。
“着陆五分钟前准备。”飞行员的声音传来。
降落地点是“哨兵”组织在邻省的一处安全医疗点,外表是普通的康复疗养院,地下却有不亚于三甲医院的急救设施和最高级别的安防。顾宇兰正在这里进行第二次脊柱修复手术。
我们刚下直升机,穿着无菌服的钟秉文就迎了上来。他面色疲惫但眼神锐利,先快速检查了一下辰安的状态,松了口气,随即看向被抬下来的周明远,眼神瞬间冷硬如铁。
“手术室已经准备好,最好的神经外科和创伤团队。”他对我说,“顾宇兰的情况比预想复杂,子弹碎片压迫了神经束,但手术进展顺利,生命体征稳定。至于他——”他目光转向周明远,“先送隔离监护室,全面身体检查,尤其是脑部和神经系统。我要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包括‘衔尾蛇’。”
周明远被推往地下深处。经过我身边时,他僵直的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对上我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求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空洞的嘲弄。嘴唇无声地翕动,看口型,是两个字:“……晚了。”
什么晚了?
钟秉文显然也看到了,他示意警卫加快速度,然后低声对我说:“秦峥从周明远身上搜出的加密存储器,有一层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信息锁,需要他本人的**特征(虹膜、指纹、特定脑波)配合才能解锁。另外,那个‘蚀骨’协议的部分残留代码显示,它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自毁程序,还是一个……‘唤醒协议’。”
唤醒?唤醒什么?
钟秉文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先去看看孩子,休息一下。审问和数据破解需要时间。该付出的代价,一分都不会少。”
辰安被安排在一间舒适的客房休息,有专人照顾。我洗去一身泥污血垢,换了干净衣服,第一时间去手术等候区。陆宇成已经在那里,靠墙站着,手里拿着那个屏蔽箱,眉头紧锁。
“钟秉文跟你说‘唤醒协议’的事了?”他问。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周明远最后那个口型,说‘晚了’。我总觉得……事情没完。”
“当然没完。”陆宇成声音低沉,“‘衔尾蛇’跑了,他们知道‘钥匙’和‘锁’在我们手里。周明远不过是前台的小丑,真正的麻烦在后面。”他顿了顿,“秦峥正在全力破解那些数据,猎隼和‘岩心’在复盘整个行动,寻找我们可能遗漏的细节。冯管家回去了,他说等顾宇兰醒了,再来看他。”
提到顾宇兰,我们同时沉默。手术室上方的红灯还亮着。
不知过了多久,红灯熄灭。主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手术成功。碎片全部取出,神经减压完成。但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加上脊柱损伤,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醒来后能恢复多少……要看他的意志力和后续康复。至少,命保住了。”
我松了口气,身体里的某根弦终于稍稍松弛。陆宇成也明显放松下来。
顾宇兰被送入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我看到他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得透明,只有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波形证明生命的存在。辰安不知何时也来了,踮着脚,小手扒在玻璃上,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为他挡下子弹的男人,看了很久。
“他会好的,对吗?”他问,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
“会。”我揽住他的肩膀,“我们一起等他。”
第二天下午,钟秉文带来了初步审讯结果和数据破解进展。我们在一个布满屏幕的会议室里。
“周明远交代了一部分。”钟秉文调出资料,“他承认当年与顾振海合作,目标就是沈鹤年教授的‘非标准场域’理论。他利用顾家的资源和沈氏公司的困境,里应外合搞垮了沈氏,逼沈教授交出核心资料。但沈教授留了一手,只给了部分基础理论,最关键的能量‘源’数据和‘钥匙’的制造与应用方法,被他藏了起来,也就是你们找到的东西。”
“我父亲的入狱……”
“周明远伪造了商业泄密和非法集资的证据,顾振海默许并提供了部分渠道。顾振海后期想收手,周明远就用顾家前期的把柄和宇兰少爷当时的一些糊涂事威胁,最终导致沈教授……”钟秉文声音沉痛。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关于辰安,”钟秉文看向孩子,眼神温和了些,“周明远说,沈教授在辰安出生时,就检测到他具有罕见的、稳定的先天场域亲和性,是理论中完美的‘钥匙’载体。周明远知道后,就动了心思。当年医院所谓的‘夭折’和柳玉芬的配合,都是他的手笔。他把辰安送走,一是作为将来要挟或交换的筹码,二是……他秘密采集了辰安的脐带血和组织样本,试图自己复制‘钥匙’。”
屏幕切换,显示出一些令人作呕的实验记录截图,都是秦峥从老巢服务器里恢复的。
“他失败了。复制的组织无法稳定承载场域能量,快速崩溃。所以他越来越迫切地需要辰安本人。‘窗口期’和竖井,是他根据沈教授留下的只言片语推测出的,能安全获取最终‘源’数据的方法。至于‘蚀骨’协议和那些‘山魈’……”钟秉文面色凝重起来,“是他根据不完整的资料,结合某些非法生物技术鼓捣出来的失败品和防御手段。但‘唤醒协议’的部分,他语焉不详,只反复说‘那是为了应对最坏情况’。”
“什么最坏情况?”陆宇成问。
“他不肯说。但我们从数据碎片里,拼凑出一点信息。”秦峥的声音从扬声器接入,同时一块屏幕上出现复杂的波形图和地理坐标,“‘蚀骨’协议不仅连接着老巢和山区的共振器,它的触发信号,还指向了另外三个位于不同省份的、极其隐秘的坐标。其中一个……就在我们脚下这座城市的边缘,一个早已注销登记的废弃生物制剂厂下面。”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那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周明远拒绝回答,只是笑,笑得越来越癫狂。”钟秉文调出一段监控录像。隔离室里,周明远坐在束缚椅上,对着单向玻璃,咧着嘴,无声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神却疯狂而绝望。他突然开始用头撞面前的金属桌面,砰砰作响,警卫立刻冲进去制止。
“他的精神评估显示,有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和反社会倾向,但最近出现了崩溃和自毁的征兆。脑部扫描发现……”钟秉文顿了顿,“有**型性的器质性病变,和海马体及前额叶的异常放电。不完全是精神疾病,更像是……某种外因导致的脑损伤。”
“实验反噬?”陆宇成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很可能。他长期接触不稳定的场域能量和那些非法生物制剂,又强行进行不完整的‘钥匙’复制实验,自身可能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侵蚀。”钟秉文关掉录像,“他现在是一颗随时可能彻底疯掉或者猝死的炸弹。但我们还需要从他脑子里挖出更多关于‘衔尾蛇’和那几个坐标的信息。所以,医疗组会尽全力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同时进行深度审讯和脑波诱导。”
自食恶果。周明远用尽手段追求力量和控制,最终却被自己释放的恶魔反噬。
“那三个坐标,需要立刻探查吗?”陆宇成问。
“已经安排‘哨兵’的外围人员做最初步的、不惊动目标的侦察。在确定具体是什么之前,不能贸然行动。”钟秉文揉了揉眉心,“另外,国际刑警组织和几个友好国家的安全机构,已经收到了我们提供的、关于周明远及‘衔尾蛇’组织部分罪证的加密简报。针对‘衔尾蛇’的国际联合调查正在启动。他们这次损失不小,短时间内应该会蛰伏,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会议结束。走出会议室,阳光正好。辰安在院子里,蹲在一小片花圃边,看一只蝴蝶颤巍巍地落在新开的花上。他伸出小手,蝴蝶并不怕,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才振翅飞走。
他回头看见我,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家。那个有星星灯、有他小时候玩具的房间。
“很快。”我摸摸他的头,“等爸爸情况再好一点,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
他点点头,依偎在我身边,小声说:“妈妈,我刚才好像……又感觉到一点点那个‘哭声’了,很远很远,和飞行器里的不一样,是另外一个方向的。很冷,很害怕。”
我心头一紧。辰安对特殊场域的感知,似乎越来越敏锐了。这是天赋,也是负担。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辰安,这种感知能力,可能是外公留给你的礼物,但也可能会让你感到害怕和困扰。妈妈会和你一起学习怎么理解它、控制它。以后无论感觉到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妈妈或者陆叔叔,好吗?”
“嗯。”他认真点头,眼神清澈,“我不怕。我知道妈妈和陆叔叔会保护我。而且,”他挺了挺小胸脯,“我也可以学着自己保护自己,保护你们。”
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阴影尚未散去,但光,已经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