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的红圈,每隔三个月出现一次。
辰安学会用这个方法来标记顾宇兰的探视日。第一次红圈到来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了一下午画,出来时眼睛有点肿,但什么也没说。第二次,他主动问我:“妈妈,我可以带一本我看完的《昆虫图鉴》给他吗?里面有些虫子我在植物园没见过,他可能也没见过。”
那本图鉴被仔细包好,通过狱警检查,送到了顾宇兰手里。据事后反馈,那个月的图书借阅记录里,顾宇兰借阅了三本昆虫学和两本植物学相关书籍。
第三次红圈,是辰安的生日过后不久。他九岁了。
生日派对很简单,就在家里,邀请了文老师、植物园的老园丁、打太极的郑爷爷,还有医疗中心两位一直照顾“小七”的、信得过的护士姐姐。陆宇成亲手做了一个不算太精美、但水果堆得冒尖的蛋糕。辰安吹蜡烛前许了愿,没人问,他自己小声说了出来:“希望‘小七’哥哥能早点自己走路,希望……顾叔叔在里面好好吃饭。”
满室温暖灯光里,那声“顾叔叔”叫得很轻,却很清晰。
探视日当天,辰安准备的不再是书。他花了好几天时间,用晒干的艾草、薄荷和一点点晒干的柑橘皮,缝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香囊。针脚歪歪扭扭,布料是他一件旧衬衫上剪下来的淡蓝色格子。
“刘爷爷说,艾草安神,薄荷醒脑,橘子皮让人心情好。”他把香囊递给我检查,有些不好意思,“缝得不好看……但他那里,可能味道不太好。”
我帮他重新修整了一下边缘,塞进一小张他手写的、稚气笔迹的“平安”纸条。香囊最终通过了检查,因为全是天然干燥植物,且经过严格审查。
会见室里,顾宇兰看起来比上次又清瘦了些,但精神似乎不差。他看到辰安推过去的香囊时,愣住了,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来,凑近闻了闻,然后紧紧攥在手心,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但嘴角努力向上弯着。
“谢谢……辰安。”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带着压抑的哽咽,“很好闻。叔叔那里……正好需要这个。”
辰安这次拿起了通话器,他看着顾宇兰,声音不大,但很认真:“你上次借的书,看完了吗?”
顾宇兰用力点头:“看完了。你说的那种蓝尾豆娘,我在一本更老的书里也找到了图片,确实很漂亮。还有,你上次提到的那个穴位……”他抬起没拿香囊的手,在自己手臂上一个位置比划了一下,“我这里有时会麻,按了你说的地方,好像真的有点用。”
辰安的眼睛亮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那是手少阳三焦经的支沟穴,气血容易堵在那里。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一场关于经络穴位和罕见昆虫的、隔着一层防弹玻璃的对话,就这样磕磕绊绊又异常专注地进行了二十分钟。辰安像个小老师,顾宇兰则是个极其认真、偶尔提问的学生。他们甚至没有谈及彼此的生活,只是围绕着这些中性而具体的话题。
直到探视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响起。顾宇兰有些不舍地放下通话器,再次握紧了那个小香囊。“辰安,生日快乐。虽然晚了几天。”
辰安点点头:“嗯。我收到了。”
没有拥抱,没有更多承诺。顾宇兰起身离开时,背脊似乎挺直了一些。辰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拉住了我的手。
回去的路上,辰安靠着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忽然说:“妈妈,他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因为你给了他一点光。”我摸摸他的头发。
“光?”
“希望,还有被记得的感觉。”
辰安想了想,似懂非懂,但没再追问。
生活继续。辰安的古医和现代医学知识在文老师和我的指导下同步增长。他开始尝试用自己感知到的“能量场”波动,辅助理解复杂的经络图谱和病理机制,常常能提出一些让文老师都惊讶的见解。陆宇成给他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实验室,允许他在安全监督下,进行最基础的草药提取和性状观察实验。
“小七”的康复依然是场漫长的马拉松,但每一步都算数。他已经能在搀扶下站立一分钟,偶尔能发出模糊的单音。辰安每周的“能量安抚”时间,成了他康复计划中无法被量化、却至关重要的部分。医疗团队在观察报告中写道:“……患者在接受特定安抚时段后,神经电生理指标和情绪稳定度均有短暂但显着的积极变化,其机制尚不明确,但效果可重复。”
与此同时,暗处的潮汐从未停歇。秦峥的独立通讯节点偶尔会传来经过高度加密和延迟处理的信息碎片。陆宇成和钟秉文在安全屋里花费大量时间拼凑这些碎片。
“衔尾蛇”的活动模式正在发生变化。他们似乎减少了对辰安的直接悬赏和骚扰(至少表面上),转而将更多资源投向对沈鹤年遗留技术线索的全球性搜罗,以及对类似“小七”这样的、可能具有特殊基因或场域特征的边缘个体的秘密追踪。秦峥的情报显示,南美和东南亚有几个小型私人医疗或研究机构近期获得了不明来源的大笔注资,研究方向隐晦地指向“非标准生物能量”和“遗传稳定性”。
“他们在拓宽搜索网,寻找替代品,或者……拼凑更完整的图谱。”陆宇成分析道,“辰安依然是他们最理想的‘钥匙’,但获取难度和风险太大。他们可能在尝试用其他材料‘仿制’,或者寻找其他能打开‘门’的方法。”
压力并未减轻,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多元化。
一个周末的下午,陆宇成带辰安去参加一个儿童科技馆举办的“小小中医师”体验活动。辰安对馆内一台能够模拟简单脉象的仪器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纠正了仪器一个不太明显的参数设置偏差,让工作人员大为惊奇。
活动结束,在停车场,陆宇成接了一个电话。他听了几句,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但很快恢复如常,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声“继续监控,不要惊动”,便挂断了。
车上,辰安抱着活动得到的纪念品——一个穴位小人模型,兴奋地说着刚才的见闻。陆宇成笑着应和,目光却与后视镜里的我短暂交汇,轻轻摇了摇头。
回到家,安顿好辰安,我们来到书房。
“钟秉文的人发现,顾宇兰服刑的监狱附近,近期出现了一些可疑的‘访客’。”陆宇成调出加密邮件,“不是探视,而是在监狱外围道路、附近商店进行看似无目的的徘徊和观察。其中有两个人,面部特征与秦峥之前提供的、疑似‘衔尾蛇’低级情报收集人员的资料库有低度匹配。”
“他们想对顾宇兰下手?”我心头一紧。
“不一定。可能是监控,也可能是想通过他获取关于辰安、关于过去、或者关于顾家海外网络残存信息的渠道。顾宇兰现在很配合改造,但毕竟曾经是顾家的核心,知道的东西不少。”陆宇成沉吟,“已经加强了监狱方面的安防沟通和顾宇兰的个人保护级别。他自己也察觉到了,通过律师转告,说他没什么可说的,让那些人死心。”
顾宇兰成了另一条战线上的沉默堡垒。
几天后,辰安在完成他的草药观察日记时,忽然抬头对我说:“妈妈,我昨天梦见顾叔叔了。他站在一个有很多书的房间里,窗户外面是山。他对我挥手,笑得很开心。”
梦里的场景,依稀是顾宇兰小时候那栋郊区别墅的书房。
“然后呢?”
“然后……窗户外面有黑色的鸟飞过去,很大,影子遮住了光。他就把窗户关上了,继续看书。”辰安皱了皱小鼻子,“醒来后,平安锁有点热。”
是血脉间模糊的感应?还是孩子过于敏感的担忧?
我没有深究,只是安抚地抱了抱他。有些联系,即使隔着高墙和时光,依然会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悄然流动。
秋天来临的时候,辰安种在阳台花盆里的草药收获了一小把。他小心地晾晒、研磨,说要配一副安神助眠的茶包,一份给“小七”,一份托律师下次探视时带给顾宇兰。
“这次写什么纸条?”我问。
辰安想了想,用毛笔在裁好的小纸片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秋安”。
笔迹稚嫩,却已有风骨。
窗外,梧桐叶开始泛黄,一片旋转着落下。
宁静之下,寒冬的暗影正在远方地平线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