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点的无菌气味浓得化不开。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离门背后,躺着两个从不同地狱抢回来的生命。
克隆体男孩——医疗档案上暂时标记为“小七”——被送进了隔壁的重症监护室。他的情况比预想更糟:长期休眠导致免疫系统几乎崩溃,肌肉萎缩严重,多个脏器功能临界。医疗团队正在用最精细的手段维持他那一线微弱的生机。辰安执意要待在观察窗外看着,小手扒着玻璃,直到秦峥过来,半哄半劝地把他带去做全面的身体检查。
“你也需要休息。”陆宇成递给我一杯温水,“‘小七’那边有最好的团队。他的生命信号虽然弱,但比刚出来时稳定了一点点。辰安的共鸣可能起了某种保护作用。”
我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周明远到底做了多少这种事……”
“秦峥在深度挖掘数据。从‘小七’的培养记录看,他是第七个尝试,也是‘存活’时间最长的一个。前六个……”陆宇成声音沉下去,没有说完。
走廊另一端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我抬头,看到护士推着顾宇兰的病床,正从重症监护室转往普通看护区。他醒了?
我放下水杯走过去。顾宇兰半靠在摇起的床背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了些。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目光急切地在我身后搜寻。
“辰安没事,在做检查。”我知道他在找谁。
他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靠在枕头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水光一闪而过。“谢谢。”声音嘶哑得厉害。
护士示意需要推他去病房。我跟在旁边,陆宇成也走了过来。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顾宇兰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周明远……”
“抓到了,在隔壁的隔离审讯室。”陆宇成言简意赅,“他留下了很多烂摊子,包括……一个用辰安的基因非法培育的孩子,刚救出来。”
顾宇兰瞳孔猛缩,呼吸急促起来,监护仪发出轻微的警报声。我立刻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别激动!你刚做完手术!”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自责。“都是因为我……当年如果我……”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错误已经铸成。你能做的,是养好伤,然后用余生去弥补,对辰安,对那个被你父亲和周明远害过的所有人。”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最终只是沉重地、了无生气地点了点头。
辰安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除了轻微的营养不良和惊吓后的应激反应,身体各项指标基本正常。更令人惊讶的是,医疗团队在他体内检测到一种极其稳定、充满生机的特殊生物能量场——这正是父亲理论中“钥匙”的生理基础,也是周明远梦寐以求却无法复制的东西。它似乎正随着辰安回到安全环境、情绪稳定而缓慢地自我增强。
检查室的门打开,辰安走出来,看到我和陆宇成,立刻跑过来,小脸上带着担忧:“妈妈,那个小哥哥……怎么样了?”
“医疗叔叔阿姨在全力救他。”我摸摸他的头,“辰安,你想去看看另一个……爸爸吗?他醒了。”
辰安身体微微一僵,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他卷翘的睫毛颤动着,泄露了内心的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小声问:“他……疼吗?”
“疼。但他在努力好起来。”我如实回答。
辰安又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我去看看。”
顾宇兰的病房里很安静。他看到辰安出现在门口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害怕一眨眼孩子就会消失。
辰安慢慢走过去,停在病床边一步远的地方,没有像对陆宇成那样亲近,也没有像最初那样充满敌意。他只是看着顾宇兰身上缠绕的纱布、手臂上的留置针,还有那张苍白瘦削、与自己眉眼相似的脸。
“你……”辰安开口,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扑过来?你可能会死的。”
顾宇兰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哽咽:“因为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但至少……我想做一个……能保护你的人。哪怕一次。”
辰安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病床的金属栏杆。“李婶说,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是累赘。”他顿了顿,“后来我知道她是骗我的。但……我还是不知道,爸爸到底是什么样的。”
顾宇兰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没有擦,只是看着辰安,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和卑微的祈求:“爸爸……是犯了不可原谅错误的人。爸爸没能保护你妈妈,没能早点找到你,还……差点害死你。爸爸不奢求你原谅,只求……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看看你平安长大。远远的,看着就行。”
他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那个曾经傲慢冷漠的顾宇兰,此刻只剩下一个父亲最原始、最脆弱的本能。
辰安又沉默了很久。病房里只听得见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他忽然抬起手,不是去拉顾宇兰的手,而是轻轻碰了碰他手臂上没有扎针的地方,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浅浅的疤痕。
“这道疤,”辰安说,“妈妈说你小时候爬树摔的。她那里,也有一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右小腿外侧,“她说,是和你一起骑车摔的。”
顾宇兰愣住,随即泪水更加汹涌。这些琐碎到连他自己都快遗忘的细节,沈知欣竟然还记得,还告诉了孩子。
“妈妈还说,”辰安继续道,声音平稳了些,“你以前……不是一直都这么坏的。你也会偷偷给她买她喜欢的蛋糕,会帮她赶走讨厌的虫子。”他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顾宇兰,“她说,人是会变的。可以变坏,也可以……试着变好。”
这话像一道微弱的光,劈开了顾宇兰眼中浓重的绝望。他用力点头,泣不成声:“我改……我一定改……用一辈子改……”
辰安没有再说话。他收回手,转向我:“妈妈,我想去看看小哥哥。”
我牵起他的手,对病床上情绪几乎失控的顾宇兰点了点头,带辰安离开。
走廊里,辰安走得很慢。快到“小七”的观察窗时,他忽然停下,仰头问我:“妈妈,我可以……以后叫他爸爸吗?”
我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自由。你可以叫他爸爸,也可以暂时不叫,可以只叫顾叔叔,或者别的。妈妈尊重你的感受和节奏。”
辰安思考着,像在解一道复杂的题。“那……我先叫他顾叔叔吧。等我想好了,再说。”
“好。”
我们站在观察窗外。“小七”躺在层层仪器中,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刚出来时好了一丁点。辰安静静看了很久,忽然说:“妈妈,他身体里……也有那种‘哭声’,和我感应到的很像,但更乱,更破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塞进去,又拿不出来了。”
是周明远粗暴的实验留下的创伤?还是“衔尾蛇”技术的痕迹?
就在这时,“小七”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警报!心率直线下降!
医疗团队立刻冲进去实施抢救。辰安猛地抓紧我的手,小脸发白:“妈妈,他害怕!他在‘缩回去’!”
隔着玻璃,我看到医生正在电击除颤。“小七”瘦小的身体在病床上弹起,又落下。
辰安忽然挣脱我的手,跑到隔离门旁的通讯器前,对着里面喊,声音带着哭腔:“你别怕!我们救你出来了!外面有太阳!有花!还有……还有我!我和你是一样的!你别走!”
他的声音透过喇叭传进抢救室。就在那一瞬间,监护仪上那条几乎要拉平的线,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出现微弱但坚定的起伏。
主治医生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观察窗。
辰安脱力般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我蹲下抱住他。他靠在我肩上,小声抽泣:“妈妈……他听见了……他不想死了……”
我拍着他的背,看向抢救室内逐渐稳定的波形。或许,辰安拥有的,不仅仅是打开物理锁的“钥匙”。他还有一种更珍贵的能力——连接那些被伤害、被遗弃的生命,给予他们一丝活下去的微光。
夜幕降临。医院走廊的灯光温暖静谧。
辰安累极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陆宇成处理完后续事宜,走过来,轻轻为我们盖上毯子。
“钟秉文那边有进展。”他低声说,“从‘小七’的培养液残留物里,分析出几种不属于国内已知技术的生物稳定剂成分,和‘衔尾蛇’以往活动的痕迹吻合。另外两个坐标的初步侦察也回报了,都有近期人为活动的迹象,但很隐蔽。”
周明远倒了,但“衔尾蛇”的触角还潜藏在地下。
“下一步?”我问。
“等顾宇兰和‘小七’情况再稳定些,带辰安回家。”陆宇成看着孩子熟睡的侧脸,“他需要真正的童年,安宁,和安全。那些阴影,我们来处理。”
家。一个不再有谎言、追捕和分离的地方。
我抱紧辰安,点了点头。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温柔的星海。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要看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