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擦声停了。
浓雾像有生命的实体,贴着朽烂的木墙蠕动。屋里只剩炉火细微的噼啪声和我们压抑的呼吸。辰安的手还抓着我胳膊,指尖冰凉。
陆宇成无声挪到窗边缺口,往外看去。秦峥已将平板调到热感模式,屏幕幽光照亮他凝重的脸——上面有至少七八个模糊的红影,不规则地散布在小屋周围,静止不动,像在等待什么。
“它们……在闻味道。”辰安用气声说,眼睛盯着门缝,“刘爷爷说,‘山魈’怕火,但不怕烟。它们认生人气,也认……血腥味。”
顾宇兰伤口的血腥味。尽管包扎着,但在这些山里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东西面前,这气味就像黑夜里的灯塔。
炉火映着顾宇兰苍白汗湿的脸。他仍在昏迷中,但呼吸粗重了些,仿佛也在本能地感知危险。
“雄黄粉还有多少?”陆宇成低声问。
辰安松开我,快速翻找自己的小包,倒出两个小布袋,掂了掂:“不够围一圈。只能撒门口和窗下。”
“那就集中防御门口。”秦峥从背包侧袋抽出一根可伸缩的战术棍,“它们如果冲进来,空间小,我们反而有优势。但最好不要让它们进来——不知道有没有攻击性,会不会携带病菌。”
刮擦声又响起了,这次更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仿佛从胸腔里发出的咕噜声。雾气中,隐约能看到一些矮小黑影的轮廓,在树林边缘徘徊。
辰安忽然站起来,走到炉子边,用树枝拨开灰烬,露出底下烧红的炭块。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决断:“妈妈,把那个铁皮水壶给我。”
我把空水壶递过去。他把壶里残余的几点水倒掉,然后将两个布袋里的雄黄粉全部倒进壶里,又从那包珍贵的草药里,拣出几片气味最刺鼻的、晒干的刺藤果和另外几种我不认识的草叶,一起塞进去。
“你要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做烟。”他把水壶架到炭块上,“雄黄烧出来的烟,加上这些草药的味道,它们受不了。刘爷爷说,以前采药人进深山洞穴,都用这法子驱蝙蝠和毒虫。”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山魈’……应该也差不多。”
铁皮壶很快发烫,里面的混合物开始冒烟。一股辛辣刺鼻、混合着苦味和奇异香料的气息弥漫开来,迅速压过屋里的血腥味。辰安脱下自己的外套,对着门口方向用力扇动,让浓烟飘向门缝和窗隙。
屋外的咕噜声立刻变成了尖锐的、类似婴孩啼哭的嘶叫,充满烦躁和厌恶。那些黑影开始不安地移动,刮擦声变得杂乱。
“有用!”秦峥盯着热感屏幕,“它们在后退,但没走远,还在外围围着。”
陆宇成接过辰安手里的外套,继续扇烟。“能撑多久?”
“不知道。”辰安咳嗽了两声,被烟呛得眼睛发红,“药粉烧完就没了。而且……味道太冲,我们自己也会受不了。”
确实,屋里已经烟雾弥漫,呼吸都变得困难。顾宇兰在昏迷中呛咳起来。我撕下一块衣角浸湿,盖在他口鼻处。
时间在浓烟和屋外诡异的嘶叫中缓慢煎熬。铁皮壶里的混合物越来越少,烟渐渐变淡。辰安焦急地翻找自己的小包,但能烧的东西已经用尽了。
屋外的嘶叫声重新逼近。
“准备近身。”陆宇成握紧手中的木棍,挡在门前。秦峥守到窗边。
就在这时,辰安突然跑到顾宇兰身边,抓起他还染着血的外套一角,用牙齿配合手,撕下长长一条布。然后他冲回炉边,将布条一端按进将熄的炭火里。
布条燃起明火。他没有用它去点燃任何东西,而是径直冲到窗边,对秦峥喊:“开窗!一点点!”
秦峥虽不解,但立刻将窗板推开一掌宽的缝隙。辰安将燃烧的布条猛地伸出去,不是攻击,而是举高,在空中快速划着圈。
火焰在浓雾中划出明亮的轨迹。
“它们也怕突然的光和火圈!”辰安喘着气喊,“刘爷爷说过,晚上在山里举火把要不停晃,不能停!”
窗外顿时响起一片慌乱逃窜的窸窣声和更尖锐的啼叫。热感屏幕上,包围圈的红影迅速散开,退到更远的树林深处。
布条很快燃尽。辰安扔掉最后的炭尾,关上窗板,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小脸上全是黑灰和汗渍。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屋外,那些东西似乎真的退走了,再无声息。
烟雾渐渐散去。我跌跌撞撞走到辰安身边,蹲下,想检查他有没有烫伤。他摊开手掌,掌心被布条燎出几个水泡,通红一片。
“疼不疼?”我声音发抖,想碰又不敢碰。
他摇摇头,没看我,目光却越过我,看向角落里的顾宇兰。“他……刚才咳了。是不是烟呛着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看顾宇兰。他脸色依旧很差,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我摸了摸他额头,烧似乎退了一点。草药的效力,加上刚才一番紧张,也许反而刺激了他身体的应激反应。
“他没事。”我回头对辰安说,却发现他还坐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辰安?”
他抬起脸。炉火余烬的光映着他满脸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淌。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完全失控。
“怎么了?是不是手疼?”我慌了,想去抱他。
他却突然扑进我怀里,双手死死攥住我背后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肩头。滚烫的眼泪瞬间浸透衣料。紧接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溢出来,一开始很轻,然后越来越大,最终变成嚎啕大哭。
那是属于八岁孩子的、毫无掩饰的、充满了恐惧、委屈和后怕的哭声。是终于找到可以安心哭泣的怀抱后,彻底决堤的情绪。
“妈妈……妈妈……”他在痛哭的间隙,一遍遍喊着这个刚刚被确认、还带着陌生温度的称呼,“我害怕……那些声音……黑黑的影子……李婶晚上锁门……山里有狼叫……我、我一个人……呜……”
我紧紧抱住他,眼泪也疯狂落下。这八年,他究竟独自度过了多少个这样恐惧的夜晚?在陌生的山区,守着谎言,抱着唯一属于过去的信物,等着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有人”。
“不怕了……辰安不怕了……”我语无伦次地拍着他的背,亲吻他汗湿的头发,“妈妈在这里,以后妈妈都在……再也不让任何人带走你……不怕……”
陆宇成背过身去。秦峥默默走到窗边,继续警戒,但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辰安哭了很久,仿佛要把八年来积攒的所有眼泪都流干。最后,哭声渐渐变成抽噎,他依然窝在我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我,像是怕一松手就会消失。
“妈妈,”他抽泣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能回家吗?我想看看……我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李婶说,城里的房子很高,有亮亮的灯。”
“能。”我用力点头,泪水滴在他发顶,“妈妈带你回家。你的房间一直留着,有星星灯,有好多书,还有……还有你小时候的玩具,妈妈都收着。”
他抬起头,眼睛红肿,但亮晶晶的:“真的吗?”
“真的。”
他又看向顾宇兰,小声问:“他……会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我沉默了几秒,选择诚实地回答:“他需要养伤。等他好了……妈妈不能替你做决定。你可以慢慢想,想叫他什么,想怎么和他相处。妈妈都尊重你。”
辰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把脸靠回我肩上,嘟囔了一句:“他流了好多血……为了找我。”
“嗯。”
“那……先带他一起治伤吧。”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不然,血就白流了。”
炉火最后一点余烬熄灭。但天光,正艰难地透过浓雾和破败的屋顶,渗进小屋。
秦峥忽然压低声音:“有情况。东面山坡,有金属反光——是望远镜。追兵上来了,距离不到两公里,正在搜索。”
短暂的温情瞬间冻结。
辰安从我怀里抬起头,抹掉眼泪,眼神迅速恢复了之前的警惕和冷静。他看了一眼顾宇兰,又看向我:“妈妈,我们从后窗走。我知道有条近路下到溪谷,那里石头多,能藏踪,还能取水。”
他从我怀里站起来,虽然眼睛还红肿,但背脊挺直了。他主动拉住我的手。
“这次,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