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比想象中更深,入口被瀑布的水帘半遮着,里面是经年累月沉积的阴冷潮气。秦峥用应急灯调至最低档,幽绿的光勉强照亮凹凸的岩壁。洞底有处干燥的凸起岩石,陆宇成将辰安放下,快速检查孩子有没有在逃亡中受伤。
辰安摇摇头,目光却落在我身后——顾宇兰靠坐在洞口附近的石壁上,右手按着左肩,指缝间渗出的血在幽光里黑得发暗。刚才在木屋混战时挨的那一棍,显然不轻。
“我没事。”顾宇兰察觉我的视线,哑声开口,随即又看向辰安,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颓然垂下眼。
我拿出随身带的急救包,走到他面前。“衣服脱了,我看看。”
他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靠近,随即笨拙地用一只手扯开冲锋衣拉链和里面浸血的毛衣。左肩胛处大片淤紫高高肿起,皮肤破裂,血珠不断渗出。我用碘伏棉球清理时,他浑身肌肉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却没哼一声。
“骨裂可能。”我低声判断,用弹性绷带做临时固定,“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先止血固定。天亮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医生。”
“不用管我。”他声音很低,几乎被瀑布的水声淹没,“孩子……辰安没事就好。”
我没接话,手上动作没停。清理伤口时,我的指尖能感觉到他皮肤下剧烈的颤抖,不全是疼痛,更像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即将崩溃的征兆。
秦峥在洞口附近布置了几个微型警报器,又用平板调取着周围区域的卫星热力图。“追兵退到山口了,但没走远,在拉封锁线。更麻烦的是,”他放大图像,几个不规则的红点在深山范围内缓慢移动,“‘山魈’群也在附近活动,刚才的火和哨声把它们引过来了。”
“它们会进山洞吗?”陆宇成问。
辰安抱着膝盖坐在岩石上,小声说:“刘爷爷说,‘山魈’怕很深的水声和窄地方。这个洞里面有细缝通地下河,水流声在里面回声很大,它们一般不敢进来。但洞口不能长时间亮光,它们对光也敏感。”
“那就保持最低照明,轮流休息。”陆宇成安排,“秦峥你盯着监控和热感,上半夜我和顾宇兰守。知欣,你和辰安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我哪里睡得着。挨着辰安坐在岩石上,他身体小小的,靠着我,不抗拒,但也算不上亲近。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婴儿那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极小声地问:“他……伤得很重吗?”
我知道他在问顾宇兰。“嗯。但他能撑住。”
辰安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又开口,声音闷闷的:“李婶说,我爸妈是跟别人争生意,被坏人害死的。她说外面的人都很坏,看到小孩落单,会抓去卖。”
我心脏像被拧了一把。“李婶骗你的。你爸爸……顾宇兰,他以前是做错过事,错到妈妈永远没法原谅他。但他不会害你。没有父母会害自己的孩子。”
辰安没再说话,呼吸逐渐均匀。
约莫凌晨三四点,山洞外传来一声尖锐的警报——秦峥布置的移动感应器被触发了。
所有人瞬间清醒。秦峥盯着平板,脸色凝重:“不是动物。是人,三个,从西侧坡地摸过来,移动很专业,避开了我们主要的警戒方向。他们有热成像。”
陆宇成立刻熄灭应急灯,洞内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瀑布沉闷的轰鸣。他压低声音:“不能等他们靠近洞口。秦峥,干扰还能用吗?”
“距离太近,干扰效果有限。他们装备比上一批精良。”
顾宇兰扶着岩壁站起来,动作因伤有些踉跄。“我去引开他们。”
“你疯了?”我压低声音怒道,“你这样能跑多远?”
“跑不远,但足够制造动静。”他在黑暗里看向我,我竟隐约能看清他眼底那点决绝的光,“沈知欣,这是我欠你们的。带辰安走,洞底不是有缝通地下河吗?想办法从那里离开。”
“不行!”我想拉住他,指尖只擦过他冰冷的袖口。
他已经踉跄着冲向洞口,在即将冲出水帘的瞬间,回头看了辰安的方向一眼——尽管他根本看不见——然后毫不犹豫地扑了出去。
几乎同时,洞外传来他故意放大的嘶喊:“往东边跑了!快追!”
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呼喝声立刻朝东边追去。枪声突兀地响起,不是对着天空,而是沉闷的、装了消音器的噗噗声。
我的血液冻住了。
“走!”陆宇成当机立断,一手抱起被惊醒的辰安,一手拉住我,“趁现在,从里面缝隙走!”
秦峥已经探明了洞底那条狭窄的岩缝,里面隐约有水汽和更大的水流回声涌出。缝隙极窄,需要侧身挤入。陆宇成先把辰安递进去,辰安却突然挣扎起来,声音带着哭腔:“他……他中枪了!我听到声音不对!”
我也听到了。那声闷哼,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辰安,听话!”陆宇成声音严厉,强行将孩子塞进岩缝,紧接着把我推进去。秦峥紧随其后。
岩缝内漆黑湿滑,脚下是倾斜的、湍急的地下河浅滩。水声轰鸣,几乎震耳欲聋。我们只能扶着冰冷的岩壁,凭着感觉往深处挪动。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出现微弱的、非自然的光亮——是某种矿石的荧光,勉强照亮了一个稍大的地下洞穴,这里河水变深,形成一个幽暗的水潭。
我们暂时停下喘息。辰安一直在发抖,不是冷的,是吓的。他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河水还是眼泪。
秦峥尝试用平板联系外界,信号全无。他查看了下剩余装备,脸色难看:“顾宇兰身上有定位芯片,但信号……刚才开始就固定在同一个点,没再移动。”
要么是芯片坏了,要么是人不能动了。
辰安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妈妈,我们回去!回去看看!他……他可能……”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血丝渗出来。
我蹲下身,捧住他冰凉的小脸。“辰安,你听我说。我们现在回去,如果那些人还在,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抓。你爸爸……他冒风险引开他们,就是为了让你安全。我们不能浪费他换来的机会。”
“可他是我爸爸!”辰安终于哭喊出来,眼泪汹涌,“他说他错了……他说他想看看我……他流了好多血……”
我的心被这哭声撕得粉碎。陆宇成将辰安搂进怀里,孩子把脸埋在他肩上,压抑地呜咽。
就在这时,我们来的方向,岩缝深处,传来模糊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剧烈的喘息。
所有人瞬间戒备。秦峥抽出防卫武器,陆宇成将我和辰安护到身后。
一个人影踉跄着从黑暗的岩缝里摔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浅滩上,溅起一片水花。
应急灯的光扫过去——是顾宇兰。
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右手死死按着左侧腹部,指缝间涌出的血混着河水,在荧光矿石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他的冲锋衣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有擦伤,但最致命的是腹部的枪伤。
他竟然拖着这样的伤,找到了这条隐蔽的缝隙,一路追了过来。
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搜索,直到看见被陆宇成护在身后的辰安,那灰败的眼睛里才骤然亮起一点微光,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辰安挣脱陆宇成,冲了过去。
“你……你别死……”辰安跪在他身边,小手无措地悬在他流血的腹部上方,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你不是说要……要弥补吗……你死了怎么弥补……”
顾宇兰用尽力气抬起没染血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辰安的头发。他看向我,眼神里是巨大的歉疚和一种濒死的平静。
“带他……走……”气若游丝。
陆宇成已经蹲下检查伤势,脸色严峻。“子弹可能留在里面,失血太多。必须立刻止血清创,否则撑不过一小时。”
地下河的水潭幽深寂静,荧光矿石森冷地照着这一幕。辰安的哭声,顾宇兰逐渐微弱的呼吸,和永远不会停止的水流轰鸣,交织成绝望的合奏。
我扯开急救包,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止血带。陆宇成按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稳定而有力。“知欣,冷静。你是医生。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刺痛肺叶。我看了一眼满脸是泪、惊恐地望着我的辰安,又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眼神已经开始失焦的顾宇兰。
救他。哪怕是为了辰安眼中那刚刚燃起、却即将熄灭的,对“父亲”这个词的最后一点念想。
“辰安,”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帮我按住这里。秦峥,把应急灯调到最亮。陆宇成,准备干净的水和所有纱布。”
我的手指按上顾宇兰冰冷皮肤上那个狰狞的伤口,触感温热粘腻。血还在涌。
这一枪,是他为辰安挡的。
那我们就从死神手里,把他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