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府邸,早晨
地面的血渍已半干涸,呈深褐色,与散落的断箭、碎刀、烧焦的木片混在一起,就像一幅被揉皱的残画。
穿堂风卷着药草的苦涩与血腥味掠过断壁,吹得大堂里那盏未熄的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地上,转瞬便灭了。
李若尘蹲在东跨院的石阶上,正用玄铁剑的剑脊碾着一株“护心草”。
草叶被碾出淡绿色的汁液,混着捣碎的“醒神花”,散发出刺鼻却能安神的气味。
他的动作很轻,剑脊上的流云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还没好?”
苏清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提着一个黑陶药罐,罐口冒着白汽,里面是刚熬好的“解毒汤”。
她的素白裙角沾了些泥点,显然是去后山采草药时蹭到的,左臂上的伤口(昨日被影煞的短刃划伤)已用绷带缠好,却仍能看到渗出的淡红色药渍。
“快了。”
李若尘将碾好的药末装进瓷瓶,抬头时正对上她的目光。
苏清寒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昨夜没睡。
自楚幺幺被带走后,她便这样,夜里在庭院里练剑,冰蓝色的剑气映着月光,却带着剪不断的愁绪。
“谢先生那边怎么样?”
李若尘接过药罐,指尖触到陶土的温热,心里却泛起一丝凉意。
“还在逼毒。”
苏清寒的声音低了些,继续说道:
“那‘蚀心蛊’很霸道,浩然正气刚逼退一寸,毒素就又蔓延半分,谢先生说,怕是要耗上三个月才能彻底清干净。”
两人并肩往正厅走,路过西跨院时,听见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耶律烈的怒吼声:
“废物,这点力气都没有?给我重绑~”
推门进去,只见耶律烈半靠在榻上,左肩缠着厚厚的夹板,却正对着两个王家护卫发脾气。
他们给伤口换药时下手重了些。
护卫们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药碗都在抖。
“耶律少主。”
李若尘将药罐放在桌上,继续说道:
“这药能缓解骨裂的疼痛,你先喝了吧。”
耶律烈瞪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带着桀骜,却没再发脾气。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让他皱紧了眉头,却低声道:
“昨天……,多谢。”
李若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昨夜耶律烈昏迷时,毒素顺着伤口蔓延,是他用内力逼出了大半。
他摆摆手,说道:
“举手之劳。”
“那批黑风寨的尸体……”
耶律烈突然道,目光扫过窗外,问道:
“烧干净了?”
“烧了。”
苏清寒接口道:
“福伯带人挖了三丈深的坑,烧完的骨灰全埋了,还撒了‘驱邪粉’,不会出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
“你的人,我也让人一并处理了。”
耶律烈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他望着墙上的剑痕(前段时间,被狂煞的巨斧劈开的),眼神复杂……
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耶律家少主,此刻终于露出了几分落寞。
正厅里,谢九坐在轮椅上,由柳如眉推着晒太阳。
他的脸色比昨日好了些,却仍显着苍白,右手握着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慢慢写着字。
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才落下一个“静”字,笔画却微微颤抖,显然内力运转仍很滞涩。
“谢先生。”
李若尘走上前,将刚碾好的护心草药末递过去,说道:
“这药能稳住心神,或许对你逼毒有帮助。”
谢九接过药末,放在鼻尖闻了闻,笑了笑,说道:
“是药王谷的方子,云松那老东西,总算教出个像样的弟子。”
他看向李若尘,眼神里带着歉意,继续说道:
“若尘,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先生言重了。”
李若尘道:
“江湖风波本就难测,谁也料不到会这样。”
谢九摇摇头,放下笔,说道:
“不,是我太自负,总觉得凭浩然书院的名头,没人敢动我,却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那残图……”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时,王夫人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
她看到李若尘和苏清寒,脸上立刻堆起歉意的笑,说道:
“李少侠,苏姑娘,昨日之事……,是我们王家对不住你们,这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漆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夫人客气了。”
苏清寒后退半步,微微颔首,说道:
“我们协助王家,是因为与元宝的情分,并非为了财物,这簪子,还请收回。”
她的语气清淡却坚定,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王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将漆盒递给李若尘,问道:
“那……,李少侠?”
“苏姑娘说得对。”
李若尘也婉拒了,说道:
“我们流云剑派虽不富裕,却也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王夫人无奈,只好让丫鬟收起漆盒,转而对谢九道:
“谢先生,厨房炖了燕窝,我让丫鬟给您送来?”
“不必了。”
谢九摆摆手,说道:
“让元宝来吧,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提到王元宝,李若尘才想起今早没见到他。
问过护卫才知道,那小子一早就钻进了药庐,说是要“熬药”。
药庐在王府的西北角,是个独立的小院,里面堆满了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李若尘推开门时,正看到王元宝蹲在药炉前,往里面添着什么。
他穿着件半旧的湖蓝色长衫(还是在流云剑派时林婉儿做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尖沾了点药粉,像只偷吃东西的松鼠。
药炉上炖着个小陶罐,罐口冒出的白汽带着淡淡的甜味。
“元宝。”
李若尘轻唤了一声。
王元宝吓了一跳,手里的药杵“当啷”掉在地上。
他慌忙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显然是哭过,问道:
“若,若尘哥?你怎么来了?”
“谢先生找你。”
李若尘看着那陶罐,说道:
“这是……,给幺幺熬的?”
王元宝低下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药渣,低声道:
“嗯,云松长老说,忘忧草能安神,幺幺那丫头胆子小,在万毒谷肯定害怕……,等她回来了,我就给她喝,让她别害怕。”
他说着,突然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继续说道:
“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来江南,非要娶什么柳姑娘,幺幺就不会被抓走了……”
李若尘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知道王元宝心里的愧疚。
昨日楚幺幺站出来时,王元宝想冲上去阻止,却被黑风寨的喽啰缠住,等他解决掉敌人,楚幺幺已经跟着巫婆婆走了。
“不怪你。”
李若尘继续道:
“就算我们不来江南,黑风寨和万毒谷也迟早会找上来,有些事,躲不掉的。”
王元宝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说道:
“可我还是觉得……,是我害了她。”
他抹了把脸,突然站起来,抓起药杵往药臼里猛砸,继续说道:
“我要变强,我要练最厉害的暗器,最快的轻功,等我厉害了,就去万毒谷把幺幺抢回来。”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阳光透过药庐的窗户,照在他沾着药粉的脸上,竟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倔强。
李若尘看着他,突然想起刚认识王元宝的时候。
那时他总爱趴在墙头偷看姑娘,被发现了就用轻功溜之大吉,手里永远拿着块绣着美人的丝帕。
可现在,他的花痴属性收敛了,眼里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
或许,这就是成长。
正说着,王老爷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满地的药渣,皱了皱眉,却没斥责。
他走到李若尘身边,叹了口气,说道:
“李少侠,老夫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两人走到药庐外的石阶上,王老爷望着王府的断壁,语气沉重的说道: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自认商场上的风浪见过不少,却没想过江湖的刀兵这么狠,黑风寨的萧战,万毒谷的巫婆婆……,这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王家能惹得起的。”
“王老爷想说什么?”
李若尘问道。
“我想求你件事。”
王老爷转过身,深深作揖,说道:
“元宝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看着跳脱,其实心里软得很,他既然认你这个大哥,就请你……,多照拂他些,若是将来王家真的保不住他,还请你带他回流云剑派,至少……,能有条活路。”
李若尘连忙扶起他,说道:
“王老爷放心,元宝是我师弟,我不会不管他的。”
王老爷点点头,眼里却仍有忧虑。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递给李若尘,说道:
“这是王家在江南的产业分布图,上面标了些隐蔽的落脚点,若是真有难处,你们可以去那里暂避。”
李若尘接过账册,指尖触到纸页的粗糙,心里微微一暖。
他突然明白,王老爷装死骗婚,或许有私心,却也是真的想护住这个家,护住自己的儿子。
药庐里传来王元宝的声音,他正在哼着流云剑派的练功口诀,调子跑了八百里。
李若尘望向药庐的方向,又看了看正厅(谢九仍在练字),西跨院(耶律烈已安静下来),还有远处苏清寒练剑的身影(冰蓝色的剑气在晨光里闪烁),突然觉得,这残破的王家府邸里,虽然弥漫着药香与血腥,却也藏着些更坚韧的东西。
比如谢九的反思,耶律烈的收敛,王元宝的成长,还有……
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这场风波里结下的羁绊。
风又起了,吹得药庐的门“吱呀”作响。
李若尘握紧了手中的玄铁剑,剑脊的流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里流转。
他知道,这场风波还没结束,黑风寨的萧战,万毒谷的巫婆婆,还有那被夺走的剑仙残页,都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在一起。
这就够了。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响了一声,忘忧草的甜香漫过药庐的门槛,与空气中的苦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极了这江湖……
有苦,有甜,有离别,却也有不期而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