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纳征礼单,在江南的富商圈子里悄悄传开了。
光是黄金就有八十两,码成小山似的堆在红漆木箱里,箱子上贴着大红的“囍”字,与灵堂的素白形成刺眼的对比。
更惹眼的是那十二匹绸缎,有流光溢彩的云锦,有轻薄如蝉翼的杭绸,还有王元宝特意叮嘱福伯加上的“天蚕丝”。
据说摸上去像云雾一样柔软,是他小时候偷偷摸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宝贝。
“这也太夸张了吧?”
楚幺幺趴在库房的窗台上,看着伙计们往马车上搬聘礼,眼睛瞪得溜圆,说道:
“光这一箱珠宝,就够寻常人家活几辈子了。”
王元宝站在她身后,穿着那件月白长衫,领口的兰草纹被楚幺幺昨天不小心泼上了点茶渍。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绸缎,心里五味杂陈,说道:
“我爹以前总说,娶媳妇不能小气,得让人家知道王家的诚意。”
“可这诚意也太沉了。”
李若尘掂了掂一个装着玉器的盒子,入手冰凉,继续说道:
“柳家毕竟是书香门第,送这么多金银,会不会显得太俗?”
苏清寒正在检查那些绸缎,指尖拂过一匹绣着百子图的蜀锦,轻声道:
“不俗,这些料子都是上等货,尤其是这匹蜀锦,绣工是成都府‘锦绣阁’的手法,寻常商铺根本买不到,王伯父显然早有准备。”
提到父亲,王元宝的眼神黯淡。
他知道,这些聘礼多半是父亲生前就备下的,或许那时就认定了柳家的姑娘,只等着他回来点头。
纳征的队伍出发时,王元宝骑着一匹白马走在最前面,马头上系着红绸,随着马蹄的颠簸轻轻晃动。
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有几分少年人对婚事的期待,又有对父亲的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像绸缎上的暗纹,不仔细看便罢,细看之下却越缠越乱。
柳家住在城南的柳巷,是个闹中取静的院子,门口种着两株垂柳,枝条垂到青石板路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曳,像极了柳如眉那天穿着的月白襦裙。
柳老爷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聘礼马车,脸上堆起温和的笑,说道:
“王贤侄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
王元宝翻身下马,脸又红了,说道:
“是我爹……,是家里的心意。”
柳如眉也站在父亲身后,今天穿了件水绿色的衣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几分灵动。
她看到王元宝,眼波轻轻流转,屈膝行礼,说道:
“王公子。”
“柳,柳姑娘。”
王元宝的舌头又开始打结,慌忙转过头,让伙计们搬聘礼,说道:
“快,快把东西搬进去。”
柳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雅致。
正厅里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放着几卷书,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伙计们把聘礼搬进来时,几乎占满了半个院子,引得柳家的丫鬟仆妇们偷偷张望,脸上带着惊奇。
“王贤侄有心了。”
柳老爷请众人坐下,丫鬟奉上茶水。
“如眉,你带王公子和几位朋友去后院坐坐,我跟福伯清点一下礼单。”
“是,爹。”
柳如眉应着,率先往后院走去。
后院种着一片竹林,竹林边有个小小的鱼池,几条红鲤在水里悠闲地游着。
楚幺幺一看到鱼池就走不动道了,趴在栏杆上逗鱼,说道:
“这鱼真好看,比我们流云剑派后山的鲫鱼漂亮多了。”
柳如眉笑着说:
“妹妹要是喜欢,改天让管家捞两条送去?”
“真的吗?”
楚幺幺眼睛一亮,又赶紧摆手,说道:
“不用不用,我就是看看。”
苏清寒的目光落在竹林深处,那里隐约有个小小的药圃,种着几株她不认识的草药,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紫色,不像寻常的观赏植物。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与李若尘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家的后院,似乎藏着点不寻常的东西。
王元宝和柳如眉并肩站在鱼池边,一时无话。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倒比两人的呼吸声还清晰。
“那天……,多谢你去给我爹上香。”
王元宝先开了口。
“应该的。”
柳如眉望着水里的鱼,继续说道:
“王伯父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王元宝,说道:
“我听家父说,公子在江湖上很有名气,还和流云剑派的侠士们一起,挫败过玉面书生李晔衣?”
王元宝没想到她会提这个,挠了挠头,回答道:
“也不算有名气,就是瞎打,主要是若尘哥和清寒姐厉害,我就只会跑快点,扔扔石子。”
柳如眉笑了,眼角的泪痣随着笑容轻轻晃动,说道:
“公子太谦虚了,能在青风城那种地方全身而退,可不是只会‘跑快点’就能做到的。”
她的目光落在王元宝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问道:
“这是……,受伤了?”
王元宝下意识地捂住手腕,那是上次被商队护卫追着打时,被树枝划破的,说道:
“哦,小事,练轻功时不小心蹭的。”
“江湖险恶,公子还是要多当心。”
柳如眉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切,说道:
“我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刀剑无眼,以后……,以后还请公子少涉险才好。”
这话说得温柔,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王元宝的心。
他突然想起自己跑出来的初衷,不就是想摆脱家里的束缚,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吗?
可此刻被柳如眉这么一说,他竟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确实不如眼前的安宁来得踏实。
“我知道了。”
王元宝点点头,心里的那点疑虑又淡了几分。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福伯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感觉,说道:
“少爷,您快来看看。”
众人连忙往前院走,只见福伯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锦盒,脸色很难看。
锦盒里原本放着一支赤金镶珠的凤钗,此刻却只剩下一个空盒子,钗子不翼而飞了。
“怎么回事?”
王元宝皱起眉头。
“刚清点到首饰盒,就发现这支凤钗不见了。”
福伯继续说道:
“一路都有人看守,不可能被偷,难道是……”
他的目光扫过柳家的丫鬟,带着怀疑。
柳老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问道:
“福伯,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们柳家的人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福伯急得满头大汗,说道:
“这支凤钗是王老爷特意嘱咐要送给柳姑娘的,说是当年给王夫人定亲时,就想着以后给儿媳妇也备一支一模一样的……”
王元宝的心猛地一沉。
这支凤钗,他有印象。
小时候在母亲的梳妆盒里见过,母亲说那是父亲跑了三家金铺才定做的,上面的珍珠是南海来的海珠,独一无二。
“会不会是落在马车上了?”
柳如眉轻声道,语气依旧平静,说道:
“或许是伙计们搬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不可能。”
负责搬首饰盒的伙计连忙道:
“小的们都是轻拿轻放,盒子一直锁着,钥匙就在福伯的身上。”
场面一时僵住了。
王家的人觉得丢了东西没面子,柳家的人觉得被怀疑很委屈,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楚幺幺突然走上前,拿起那个空锦盒,放在鼻尖闻了闻,说道:
“这盒子里有股香味,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花香……,有点像……”
她眼睛一亮,说道:
“像我药圃里的‘**草’。”
“**草?”
众人都是一愣。
“就是能让人暂时头晕眼花的草药。”
楚幺幺解释道:
“把它的粉末涂在盒子上,接触久了就会犯迷糊,说不定是哪个伙计不小心把钗子掉了,自己还不知道。”
她又仔细看了看盒子的锁扣,继续说道:
“这锁是被人用细针挑开过的,手法很轻,不像是外面的贼,倒像是……,经常摆弄针线的人。”
柳家的丫鬟们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柳如眉的脸色也白了白,她看着王元宝,轻声道:
“王公子,这事发生在柳家,是我们的不是。请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把凤钗找出来。”
王元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一软,说道:
“不用了,一支钗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别伤了和气。”
“那怎么行?”
柳老爷沉声道:
“这不是钗子的事,是柳家的脸面,来人,把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挨个搜查。”
就在这时,柳如眉的贴身丫鬟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
“老爷饶命,是,是奴婢不好,奴婢见这支钗子好看,就想偷偷戴一下,没想到不小心掉在了小姐的梳妆台下……”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凤钗,正是那支赤金镶珠的。
柳老爷气得发抖,扬手就要打,说道:
“你这刁奴~~~”
“爹,算了。”
柳如眉拦住他,说道:
“她也是一时糊涂,饶了她这一次吧。”
柳老爷狠狠瞪了丫鬟一眼,对王元宝道:
“让王贤侄见笑了,是我管教不严。”
王元宝连忙道:
“没事,找回来就好。”
虽然凤钗找到了,但刚才的风波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众人心头。
李若尘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丫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丫鬟的手指粗糙,不像是经常摆弄针线的样子,倒像是……,故意替人顶罪。
苏清寒的目光则落在柳如眉身上。
刚才丫鬟跪下时,柳如眉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捏什么东西,再摊开时,手心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极淡的药味,与楚幺幺说的“**草”味道有些相似。
纳征的仪式草草结束。
回去的路上,王元宝一路都没说话,只是时不时摸一下腰间的玉佩。
这枚玉佩是父亲给他的,此刻像是带着父亲的温度,提醒他事情或许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楚幺幺凑到李若尘身边,小声说:
“若尘哥,你觉不觉得那个丫鬟有点奇怪?她的指甲缝里有胭脂,可刚才看她的手,根本没涂胭脂。”
“还有柳姑娘的药圃。”
苏清寒接口道:
“那几株紫色的草药,是‘醉心草’的变种,能让人产生幻觉,寻常人家不会种。”
李若尘皱起眉头,说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
苏清寒摇摇头,继续说道:
“只是觉得,这位柳姑娘,可能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
马车驶进王家的大门,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照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聘礼上,红得有些刺眼。
王元宝看着那些绸缎,突然觉得它们不像云雾,倒像一张张细密的网,正缓缓收紧。
他想起柳如眉刚才的眼神,温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像极了母亲逼他成亲时的样子。
这门亲事,真的是父亲的遗愿吗?
还是……,一场早就编排好的戏?
王元宝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了。
有些事,必须弄清楚。
江南的暮色越来越浓,王家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映着红的“囍”和白的“奠”,像一幅诡异的画。
而画里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卷入怎样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