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听完徐康的详细讲述,并未立刻回答。
徐康在简陋的客厅里缓缓踱步,眉头微蹙,沉思了良久,方才站定,面向徐康,神色郑重地开口:“公子,关于招揽黄汉升之事,志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公子选择。”
徐康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迫不及待地问:“愿闻其详!先生,不知这上策为何?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柳志不紧不慢,捻了捻胡须,沉稳道:“上策,稳妥持重。
公子当暂缓南阳之行,先行设法寻访到神医华佗的踪迹,若能礼聘其同行,再一同前往南阳。
有神医亲自出手诊治,无论黄公子所患何疾,把握皆大增,可谓十拿九稳。
届时治愈其子,黄汉升感恩戴德,必倾心相投,此乃万全之策。”
徐康闻言,脸上期待之色稍褪,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无奈道:“先生此策虽稳,奈何时机难待。
不瞒先生,我早已派人多方打探华佗神医行踪,然神医行踪飘忽,至今杳无音信。
若等他现身,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只怕黄公子病情不等人。
此策虽佳,眼下却难行。还请先生说说中策?”
柳志对徐康的否定并不意外,依旧镇定自若,缓缓道出:“中策,则需公子亲自冒险一行。
您可依原计划,亲赴南阳,亲眼察看那黄叙的病情。
公子既言对某些炎症之症或有心得,若能当场施治,药到病除,自然是最佳结果,黄汉升必定心悦诚服,甘效犬马之劳。
若公子察其病症,确非力所能及,亦不必强求,但当着黄汉升之面,立刻倾尽全力,不惜重金,广派人手,大张旗鼓地去寻访华佗乃至天下名医。
将这份救子之心、迫切之情,明明白白展示于他眼前。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公子如此尽心竭力,即便最终未能治愈,黄汉升亦必为公子之诚意所深深打动,归顺之事,或仍有转圜之机。
此策进可攻,退可守,全看公子手段与天意。”
徐康仔细听完中策,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先生此策,思虑周详,情理兼顾。
既展现了我们的能力与诚意,又预留了余地,不至于将路走绝。
不错,进退皆有其据。
那……下策又当如何?” 徐康好奇地追问。
柳志表情瞬间变得极为严肃,目光锐利,柳志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徐康能听见:“这下策……说来有伤阴鸷,但或可速成。
公子可立刻派遣绝对心腹死士,挑选身手矫健、善于隐匿之人,秘密潜入南阳,仔细摸清黄家日常起居与护卫情况。
趁黄汉升不备,或其家中防守松懈之时,设法将其病子黄旭……‘请’出南阳,秘密带至我们掌控之地。”
柳志顿了顿,观察徐康的脸色,继续道,“届时,公子再出面,或亲自施救,或大张旗鼓为其寻医问药。
此所谓‘先苦后甜’之计,经此一番生死波折、失而复得,那黄汉升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程度,定然远超寻常!然而,”
柳志语气骤然转沉,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此策风险极大!万一行动途中泄露行踪,或被黄汉升当场识破擒获,又或其子在转移途中发生不测,那便是结下死仇,再无任何转圜余地,届时非但不能招揽,反成生死大敌!公子,此乃险棋,慎之又慎!”
徐康听完,脸色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坚决摆手,断然道:“不可!此策绝对不行!先生,大丈夫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徐康欲结交天下英雄义士,凭的是真心实意,光明磊落!
岂能行此鬼蜮伎俩,先害其至亲骨肉?
这与我痛恨的强梁之辈何异?
与禽兽何异?!
此事若传扬出去,我徐康还有何颜面立足?
还有何人会真心来投?
先生不必再多言,此策断不可行!
我意已决,就按先生所言的中策来办!”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柳志看着徐康激愤而坚定的神情,眼中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柳志微微躬身:“公子仁德,光明磊落,柳志佩服。既然如此,我们便依中策行事。”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徐康便带着护卫在襄阳北门与轻装简从的柳志会合,一行人不再耽搁,径直往南阳郡治所宛城方向而去。
一连数日,车马劳顿,倒也平安无事。
眼见再有两日路程便能抵达宛城,连日紧绷的神经刚刚稍有松懈,意外,却不期而至!
这一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侧林木茂密的山道。
只听道路两旁树林中一声尖锐的口哨响起,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瞬间,二十多个身材高大、面相凶悍的壮汉从林中蜂拥而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脸上带着亡命之徒的狠厉,一字排开,牢牢堵住了前路,气势汹汹。
为首那人,身材尤为魁梧,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直划到嘴角,随着他狰狞的笑容扭曲着,更添几分凶恶。
他手中提着一对沉重的镔铁锤,用破锣般的嗓子厉声吼道: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车上的人,都给爷爷滚下来!慢了半步,管杀不管埋!”
徐康的护卫们皆是经验丰富之辈,反应极快,“仓啷啷”一阵清脆的响声,刀剑瞬间齐齐出鞘,阳光下寒光闪烁。
他们迅速收缩队形,将徐康的马车紧密地护卫在中央,人人脸色凝重,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对方人数远超己方,且看其架势皆是惯于厮杀的亡命之徒,形势骤然间危如累卵!
徐康在车内听得真切,心中也是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柳志。
却见柳志虽然也皱紧了眉头,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水,并未见多少慌乱。
柳志轻轻对徐康摇了摇头,低声道:“公子稍安毋躁,且静观其变,未必没有转机。”
此时,护卫队长张勇策马向前几步,于马上抱拳,沉声应对:“各位好汉请了!
我等乃是自襄阳而来的行商,路过贵宝地,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些许茶酒钱,不成敬意,还请各位行个方便,高抬贵手。” 说完,张勇示意一名护卫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颇为沉甸的一袋铜钱扔了过去。
那刀疤脸头目用锤尖挑开钱袋瞥了一眼,嘿嘿冷笑一声,声音刺耳:“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吗?识相的,把货物和值钱的东西都留下!否则,休怪爷爷们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就在这时,马车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徐康面无惧色,不慌不忙地探出身来。
徐康平静地扫视了一圈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最后目光落在那刀疤脸头目身上,竟然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淡定笑容:
“这位壮士,请了。”
徐康的声音清脆而镇定,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匪徒们都不由得一愣,没想到这看似最需要保护的少年,竟敢在此刻出头。
刀疤脸头目也是怔了一下,眯起眼打量着徐康。
徐康面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惋惜,淡淡开口道:“观各位行止,想必也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落草于此。
然,打家劫舍,终非长久之计,亦非英雄豪杰所为。
若各位不嫌鄙处简陋,我愿邀各位同行,必当妥善安置诸位及家小,使各位得以安居乐业,不必再担惊受怕,干这刀头舔血的营生。不知壮士意下如何?”
刀疤脸头目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粗野狂妄的大笑,他身后的匪徒们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山林间充满了嘲弄之声。
“哈哈哈!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就学人家收买人心?
画饼充饥谁不会?
你以为爷爷们是三岁小孩,任你哄骗吗?”
刀疤脸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凶光毕露,手中双锤猛地互撞,发出“铛”的一声沉闷巨响,震人心魄,“少废话!再不下车,休怪爷爷锤下无情!”
“且慢!”
一直沉默观察的柳志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清越沉稳之气,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竟让匪徒们的哄笑和动作下意识地一滞。
柳志轻轻拍了拍徐康的肩膀,递过一个“交由我来”的眼神,然后不紧不慢地探身出了马车,与徐康并肩而立,直面群匪。
柳志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张牙舞爪的小喽啰身上停留,而是直接锁定那刀疤脸头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位头领,我家少爷年少仁厚,方才所言,绝非儿戏虚言。”
柳志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匪徒们:“观诸位形色,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想必亦是失了田产,或被苛政所迫,无奈之下才在此设卡,所求不过是一线生机,些许活命之资,欲往他处寻觅安身立命之所。
我家少爷慧眼识人,见诸位皆是有力之士,若真有英雄落难,愿意洗心革面,寻一正途,我家少爷必以诚相待,妥善安置诸位家小,保其温饱无忧,此言绝非空谈。
若头领与诸位兄弟志不在此,无意追随,那么,头领尽可拿去这些钱财,就此别过,另觅他处安身立命,亦无不可。
头领是明白人,当知何去何从,方为长久之计。是结个善缘,谋个前程,还是非要在此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还请头领三思。”
柳志这番话,既点明了对方的窘境,给出了出路,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慑。
那刀疤脸头目听着柳志的话,脸上阴晴不定,手中的双锤也不自觉地微微垂下。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同样面露犹疑、窃窃私语的部下,又看了看被护卫紧紧环绕、气度不凡的徐康和从容不迫的柳志,显然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犹豫了片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双锤“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抱拳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
实不相瞒,我等皆是宛城左近的农户,只因田地被豪强兼并,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在此做这无本买卖,只想攒些盘缠,往荆州去寻条活路。
今日得遇少爷与先生,不杀之恩,又愿给我等指条明路,若蒙不弃,邓彪愿率众位兄弟,投效少爷,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邓彪身后众匪见头领如此,也纷纷扔下兵器,表示归顺。
徐康见状,心中大喜,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上前虚扶一下:“哈哈!壮士请起!今日能得各位豪杰相助,实乃天意,使我如虎添翼!何谈嫌弃?”
徐康目光敏锐地落在邓彪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笑意,“不过,我看邓壮士脸上这道疤,气势虽足,细看之下,边缘似乎不够自然,莫非……是为了震慑他人,特意贴上去的假疤?”
邓彪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露出佩服的神色,伸手在脸颊边缘一搓一揭,果然揭下一道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几可乱真的假刀疤,露出底下完好却饱经风霜的皮肤。
“少爷好眼力!确实……确实是假的。不敢当少爷‘壮士’之称,小人姓邓名彪,少爷直呼邓彪便是。”
邓彪急忙再次抱拳,态度恭敬。
徐康见邓彪态度诚恳,不似作伪,沉思片刻,安排道:“你既已决定追随于我,家小也需妥善安置。
李叔,取两倍……不,取三倍安家费用予邓彪,让邓彪即刻回去,妥善安置家人,勿使有后顾之忧。待我等从宛城返回途经此地时,再汇合一同前往江东。”
邓彪听闻,更是感激涕零,抱拳深深一礼:“邓彪代众兄弟及家小,谢过少爷大恩!少爷放心,邓彪必在此处等候少爷归来,绝无二心!”
邓彪语气斩钉截铁,神色肃然。
待邓彪带着钱和部分愿意立刻回去接家人的手下离去后,徐康回到车中,由衷地对柳志赞叹道:“先生真乃国士也!临危不惧,洞察人心,三言两语便化干戈为玉帛,收服这一众莽汉,康佩服之至!”
柳志谦逊地摇摇头,淡然道:“公子过誉了。
志不过是揣摩其求生惧祸之心理,陈明利害而已。
匪亦人耳,岂有不惜命、不愿安居乐业者?
若非公子气度不凡,令其不敢小觑,心生忌惮,志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亦难奏效。此乃公子之德威所致,非柳志之功。”
经此一扰,一行人更加谨慎,加快速度,朝着宛城方向疾行而去。
另一边,待徐康一行人走远后,邓彪身边一个面相精明的汉子,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满脸兴奋与不解地对邓彪低语:“头领,既然已得了这许多钱财,足够我等远走高飞,另起炉灶,何苦非要等那小儿回来?跟着他,前途未卜,总不如我们自己逍遥快活!”
邓彪听了,脸色猛地一沉,双眼圆睁,怒视那人,厉声喝道:
“混账话!我邓彪虽出身微贱,却也知‘信义’二字重逾千金!
少爷以诚相待,不仅饶我等性命,更赠金安家,许以前程,此恩如同再造!
我宁愿站着死,也绝不做那背信弃义、猪狗不如之事!
谁再敢言离去,休怪我邓彪翻脸无情!”
徐康声若洪钟,目光扫过众人,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两日后,宛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徐康站在车辕上,远眺那座古城,心中明白,寻找黄忠、救治黄旭,这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成败与否,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