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一个月漫长而颠簸的航行,此刻,徐康心中唯有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念头——立刻找一家最近的客栈,然后像头死猪一般,不管不顾地、狠狠地睡上两天两夜,让透支的精神和身体得到彻底的恢复。
经过一整天几乎不省人事的沉睡,徐康总算感觉活过来了一些。他推开客栈的窗户,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决定还是出去走一走,亲身感受一下这座在后世闻名中外的历史名城。走在叫卖声此起彼伏、车马来往穿梭、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只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建筑风格古朴而典雅,酒肆、胭脂铺、绸缎庄、珠宝阁……各式各样的商铺鳞次栉比,几乎铺满了整条长街。
这喧闹而充满生机的景象,让连日来奔波于舟船、沉浸在忧虑中的徐康恍惚了一瞬。昨日的疲惫与初到此地的疏离感,在这鼎沸的人声、鲜活的面孔中渐渐消融。徐康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笼的蒸饼热气、女子路过时飘散的淡淡脂粉香,还有不知从哪家酒肆里逸出的醇厚酒曲味,这是一种真实、鲜活而踏实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徐康信步向前,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
目光所及,尽是繁华。卖蜀锦的铺子前,光滑如水的各色缎面在日光下流淌着精致暗纹,引得几位衣着华丽的妇人驻足细看,低声品评;珠宝首饰的阁楼里,透过敞开的门窗,隐约可见金钗玉簪的璀璨光华,晃人眼目;而那香气最盛的胭脂水粉铺,更是莺声燕语不断,几位娇俏的女郎正对着伙计递上的小铜镜,巧笑倩兮地比对胭脂的颜色深浅。
徐康摸了摸因沉睡而有些空瘪的肚子,在一个看起来客人最多、香气最诱人的胡饼摊前停下脚步。那满脸麻子却笑容热情的摊主手法极为娴熟,将裹了饱满羊肉馅儿的面饼往炙热的炉膛内壁利落一贴,不过片刻,便用长柄铁钳“咔哒”一声夹出,饼皮被烤得焦黄酥脆,个个微微鼓起,散发着难以抗拒的浓郁麦香与勾人肉香。
“老板,来一个。”徐康掏出几文铜钱递过去。
“好嘞!客官您拿好,小心烫!”摊主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一个最大的胡饼递来。
刚出炉的胡饼烫得灼手,徐康一边吹着气,一边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酥脆的外皮应声破开,滚热鲜美的汤汁混合着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口中炸开,烫得他丝丝吸气,却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味道确实鲜美无比。
徐康靠着街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看着眼前这流动的画卷——装载着货物的牛车慢悠悠地晃过,发出吱呀声响;一个骑着小毛驴的士子,戴着方巾,摇头晃脑似乎还在默诵诗文;还有几个总角孩童,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嬉笑着从他面前追逐跑过,差点撞上一位挑着满满两筐时鲜菜蔬的货郎,引来一阵善意的笑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鸣锣开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市的喧嚣。街上行人如同潮水般纷纷向两侧避让,徐康也跟着人群退到一家店铺的屋檐下。只见几名身着窄袖戎服、腰佩横刀、神情精悍的骑士,护着一辆装饰考究、垂着丝绸帘幔的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而急促的辘辘声响,很快便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些许飞扬的尘土和渐远的蹄声。
“是蔡府上的人吧?瞧这阵仗,真是好大的气派。”旁边有见识的商贩低声与同伴议论着。
徐康心中微微一动,这或许便是这座繁华郡城的另一面,权力与秩序的象征,在这日常的、温软的烟火气中,偶尔展露其不容置疑的、锋锐冰冷的一角。
徐康吃完最后一口胡饼,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徐康看到跟在身后的李叔和几名护卫脸上也带着些疲惫之色,便笑着指了指前方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李叔,你们跟着我逛了一上午了,前边有家酒肆,看着不错,咱们去歇歇脚,解解乏,你们也喝两杯,驱驱这旅途的劳顿。”
“谢少主体恤!”李叔和护卫们脸上都露出笑容,齐声应道。
一行七人走进这家名为“悦来居”的酒肆,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一桌,几位穿着儒生服的士子正边饮酒边高谈阔论,声音颇为响亮。
酒肆里眼尖的小二看到一行人进店,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立刻看出是以年纪最小的徐康为主,连忙堆起热情的笑容迎上前:“欢迎各位客官光临小店!公子,几位爷,是想用些酒饭?楼上还有雅座。”
徐康摆了摆手:“不必雅座,就在这大堂挺好,热闹。好酒好菜,尽管上来,要快!”
“好嘞!公子爷稍坐,酒菜马上就来!”小二麻利地擦干净一张空桌,引他们坐下,高声向后厨报着菜名。
徐康一行人刚落座,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邻桌士子们激烈的争论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立刻吸引了徐康的注意。
只听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面容清瘦的年轻士子,带着忧国忧民的神色叹道:“……黄巾巨祸,席卷八州,好不容易方才平息,如今凉州北宫伯玉、边章之辈又勾结羌人复叛,烽烟再起!朝廷连年用兵,府库空虚,百姓疲敝,唉,我大汉真是多事之秋,前途堪忧啊!”
他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约莫三十许的士子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无奈说:“俊达兄,何止是多事之秋?依我看,症结不在外,而在内!我听闻,雒阳城中,宦官张让、赵忠等人依旧弄权于内,蒙蔽圣听;而外朝士人,亦不乏结党营私、互相倾轧之徒。更堪忧者,各地州牧、刺史,借平乱之名,广募兵勇,其拥兵自重之心恐怕已显。这凉州叛乱,看似边患,依我看来,怕只是个开头啊……更大的动荡,或许还在后头!”
这话一出,同桌的几人都沉默了片刻,有人点头,有人叹息,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徐康端起小二刚斟上的粗陶酒杯,抿了一口。这乡野酒肆自酿的酒有些浑浊,入口辛辣,后劲却带着一股粮食的醇厚,别有一股粗犷的滋味。他心中暗忖:“这些士子倒也不全是只会空谈、吟风弄月的迂腐之辈,其中有人已经敏锐地看到了祸乱的根源。内忧外患交织,中央权威日益衰落,地方势力蠢蠢欲动……这煌煌大汉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
徐康正凝神思索间,护卫首领李叔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少主,可是对这些士子的议论感兴趣?”李叔是徐家的老人,跟随徐康父亲走南闯北多年,不仅武艺高强,胆大心细,见识也远非寻常护卫可比,深得徐康信任。
徐康示意他凑近些,轻声道:“李叔,你行走的地方多,见识广,你怎么看方才他们议论的这凉州之事?”
李叔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邻桌,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徐康能听见:“少主,北宫伯玉、边章之辈,不过是些野心勃勃的豪帅,借着羌人长期受压的不满情绪趁势而起,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不稳。关键在于朝廷如何应对。皇甫嵩将军虽是当世名将,善于用兵,但若朝廷后勤粮饷不济,或是雒阳城中又有人因嫉妒而从中掣肘、进献谗言,这战事恐怕难以速战速决。一旦迁延日久,耗费巨大,朝廷威信再次受损,各地那些本就心怀异志的豪强、州郡长官,难免会生出别样心思,到时候……恐怕就真是天下处处烽火了。”
徐康点了点头,李叔的看法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乱世之中,什么仁义道德都是虚的,唯有实实在在的兵权最为重要。想到此,徐康心中的念头逐渐清晰、坚定起来——必须尽早着手,更快、更有效地培植起属于自家的武装力量。光靠现在庄子里训练的那些少年,作为骨干还可以,但想要在大争之世立足还远远不够,必须多多收留青壮流民,加以严格筛选和训练,才能练出一支能在乱世中保住根基、进而图存的精锐。
这时,邻桌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醉意,语带嘲讽地插话道:“哼!文博兄在此忧心国事,慷慨激昂,然而有用吗?除非你也效仿班定远,投笔从戎,跟着皇甫将军去凉州挣份军功!说不定啊,比走那察举制、等着被人举荐孝廉的路子,爬得还快些!”
“你!……竖子不足与谋!……唉……”先前那被称为“俊达兄”的清瘦士子被这番抢白噎得脸色涨红,想要反驳,似乎又觉得与醉鬼理论徒劳,最终化作一声充满无力感的长叹,猛地将杯中酒灌下,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徐康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起了爱才之念。他对着李叔小声而清晰吩咐道:“李叔,稍后你想办法,不着痕迹地去打听一下那位被称为‘俊达兄’的士子情况。此人能见微知着,见识不凡,非人云亦云之辈,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看看他现下境况如何,若是可能,我想试试,能否请他来庄中,给我做个老师,讲授经义,参赞事务。”
李叔得了吩咐,与同桌另一名机灵的护卫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并未急着上前搭讪。李叔先是像个寻常客人结账般走到柜台,与掌柜的闲话两句当地的风物,顺手多付了些酒钱,状似无意地问道:“掌柜的,生意兴隆啊。方才坐在窗边那位,穿着青衿、谈论凉州局势的相公,瞧着眼生,言谈不俗,可是本地的才俊?”
掌柜的见了额外的赏钱,脸上笑容更盛,也压低声音回道:“客官您真是好眼力。那位相公啊,是荆州江陵来的士子,姓柳,名志,字俊达。是今年开春来襄阳游学,想拜在名士门下的。才学嘛,据说是极好的,时常与人辩论,引经据典,好些人都说不过他。只是……唉,”掌柜的摇摇头,“听闻性子有些耿介,不太懂得那些钻营逢迎的门道,又是寒门出身,无人引荐推荐,至今没能拜得哪位名师,盘缠想必也耗得差不多了,故而时常在此与人清谈,换些酒水,排遣胸中块垒。”
李叔心中有了底,谢过掌柜,又与同伴在酒楼内外看似随意地转了一圈,向几个看似与柳志相熟的书生和街边熟知城内消息的小贩旁敲侧击地打听,得到的信息大抵相同。众人皆言此人才学出众,见解独到,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但为人清高,不善交际,故而有些落魄。
回到客栈下榻处,李叔将打听到的关于柳志的消息,一五一十、详尽地禀明徐康。
徐康听罢,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江陵柳俊达……寒门出身,怀才不遇,囊中羞涩,却仍有心在此纵论天下,关切时局。看来是个有真才实学、有风骨、有见识,却时运不济的。”
“少爷明鉴,”李叔接口道,脸上带着一丝赞赏,“据多方打听,此人品性端方,并非招摇撞骗之徒,只是有些读书人的孤傲之气。若少爷真想请他做西席,恐怕……需效仿古人之礼,以诚心相待,方能请得动。”
徐康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有才之人,有些傲骨是应当的。若真是唯唯诺诺、阿谀奉承之辈,我反倒看不上。李叔,你立刻去准备一份像样的拜帖,备上四色礼物,不必过于奢华,但须显诚意。明日一早,我亲自去他落脚之处,拜访这位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