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句章、鄞县两县境内,仿佛一幅巨大的金色织锦被无形之手飞速卷起。天空中烈日灼灼,正是抢收的绝佳时机。在柳志的坐镇与王飞的统筹下,稚虎营与全体乡民组成的庞大收割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轰鸣运转。
五天,仅仅五天,视野内那无垠的金色海洋便已消退八成,露出了大片大片赭色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禾秆的清甜和泥土的蒸郁。道路上,满载稻谷的骡车、牛车、独轮车川流不息,护卫的兵士甲胄在烈日下反射着耀眼光芒,汗水顺着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颊滑落,与民夫们的汗水一同砸在滚烫的土地上。
胜利在望!再有两天,颗粒归仓便不再是梦想。
然而,就在这第六日的午后,正当人们以为天公会一直作美时,坐镇鄞县官署的王飞,接到了来自南部海边观测点传来的第一道警讯!
“报——!”一名斥候疾奔入内,甲叶上沾满尘土,“王营长!南部三号、五号观测点同时升起黄烟!海边老农观测,东南有絮状高云,入夜后恐有骤雨!”
几乎同时,句章县衙的柳志也收到了类似报告。
“终于来了……”王飞深吸一口气,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早有准备的锐光。他看向身旁待命的张威,“传令!按甲字预案执行!南部所有‘抢收突击队’立即出动,目标:今日天黑前,将剩余未收割稻田,全部抢收完毕!命令各运输队,优先保障南部新粮运输,所有晾晒场做好防雨准备!”
“得令!”
刹那间,烽燧相继燃起,特定的鼓声在各乡各里急促敲响。原本正在休整或进行晾晒工作的军民,像被上紧了发条,迅速行动起来。
田野里,景象壮阔。成千上万的民夫在稚虎营士卒的带领和护卫下,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向那最后的两成金色。镰刀挥舞,成排的稻禾应声而倒,随即被迅速捆扎,扔上车辆。号子声、催促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与天争时的雄浑战歌。
黄旭率领的甲士预备队,此刻也化身为最强的运输保障力量,他们分散到关键路段,帮助运输队运输。
夕阳西沉,天边的云层果然开始积聚,由白转灰,隐隐带着一丝闷雷。这更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无数火把被点燃,田间地头亮如白昼,抢收工作连夜进行!
当第七日的黎明驱散了最后的黑暗,也吹散了那酝酿了一夜却最终未能成雨的乌云时,所有人都累得几乎瘫倒在地。但望着最后一片稻田也被收割干净,望着所有稻谷都已安全地堆积在加固的坞堡和县仓之内,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上,绽放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王飞与匆匆赶来的黄旭在田埂上相遇,两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血丝与欣慰。
“我们……做到了!”王飞的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黄旭重重点头,洪亮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嘶哑:“是啊,抢在天变之前!此役,大捷!”
阳光刺破云层,洒向空旷的田野和满载的粮仓。句章与鄞县的夏收之役,在与天时的赛跑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接下来,便是更为精细的脱粒、晾晒与入仓工作,但最危险、最紧张的阶段,已然过去。
句章县衙的议事厅内,往日肃杀紧绷的空气仿佛被夏风涤荡过一般,透着一股大战落幕后特有的、混杂着疲惫的松弛。
柳志端坐主位,目光缓缓扫过下首诸将。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写满了连日鏖战的倦色。黄旭的眼眶深陷,却仍努力挺直腰背;王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似乎还保持着田间督战的节奏;徐毅、杨浩、张威、钱志等人,也无不是面带风霜,唇干舌裂。
然而,在这满室的疲惫之下,另一种难以抑制的、如同大地回春般的振奋情绪,却在无声地流淌。
柳志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最终化作一个极为欣慰的、带着温度的笑容。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亲手执起案几上的陶壶,为在座的每一位将领,缓缓斟满了一碗清凉的茶水。水声潺潺,在静谧的厅中格外清晰。
“诸位,”他放下陶壶,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寂静,“我们,赢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黄旭猛地深吸一口气,王飞紧绷的肩膀终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
“这半月来,我看在眼里。”柳志继续道,语调中带着深切的感慨,“两县军民,上下一心;我稚虎营将士,更是人人用命。从预警观测到挥镰抢收,从网格护粮到昼夜转运……我们打赢了这场与天争时的硬仗!此役之功,不在攻城掠地之下,它夯实的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根基!柳志在此,代主公,代这数十万百姓,谢过诸位同袍!”
说着,他竟站起身,对着众人郑重一揖。
众将连忙起身避让,轰然应道:“不敢!分内之事!”
柳志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坐下,语气也随之变得轻快务实:“最是争分夺秒、令人寝食难安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眼下,田亩皆空,稻谷尽数入仓,后续之事,便是统计全县收成,完成夏税征收与官仓采买。这些虽是繁琐政务,却已无刀兵相迫之危,天时骤变之险。”
柳志的目光转向黄旭与王飞,带着体恤与决断:“经此一役,将士们疲惫已极。传我将令,一营、二营全体将士,除必要轮值之人外,明日,休整一日!让弟兄们好好睡个安稳觉。”
最后,柳志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水,朗声道:“今日无酒,便以这碗清水,敬此战之功,敬烈日下的汗水,更敬我句章、鄞县的——未来可期!诸位,辛苦了!”
“为主公而战,万死不辞!”众将举碗齐声回应,虽无美酒,但那清冽之水入喉,却仿佛比任何琼浆都更令人酣畅淋漓。
次日,句章县衙后堂。
窗明几净,熏风微拂,带来了田野间禾秆的清甜气息,也驱散了月余来的紧张与焦灼。柳志与商贸司主事陈奇、工匠司主事陈伯分坐案几旁,气氛比昨日的军议要和缓许多,却同样关系着两县的命脉。
柳志亲手为二人斟上茶,目光首先落在面容憔悴却目光炯炯的陈伯身上。
“陈司主,”柳志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体恤,“此番夏收大功告成,你工匠司当居首功!自抢收令下,匠作坊炉火彻夜不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数万把镰刀、数百辆板车、还有那数不清的骡马挽具,皆如期乃至提前交付,解了田间燃眉之急。我听闻,有老师傅累得在炉前打着瞌睡,被火星烫醒,抹把脸又抢起铁锤……”
柳志言语恳切,描绘的画面让陈伯眼眶微热。陈伯拱手,声音因连日督工而沙哑:“柳先生过誉了!此乃分内之事。弟兄们都知道,家伙什不凑手,再壮的汉子也得抓瞎。能为我句章和鄞县出一份力,大伙儿心里是痛快的!”
“功劳就是功劳,不必过谦。”柳志摆手打断,“如今最紧张的关头已过,农具车辆损耗补充可暂缓一二。传我令,匠作坊自明日起,全员休沐三日!让老师傅们好生睡个圆图觉,该回家探亲的探亲,该沽酒解乏的解乏,一应赏赐,稍后便按功绩下发。”
“我代工匠司全体,拜谢柳先生体恤!”陈伯深深一揖,心中暖流涌动。这份对匠人的尊重与体谅,比任何空泛的褒奖都更实在。
安排完工匠司,柳志的目光转向一直沉稳含笑的陈奇。
“陈司主,”柳志指尖轻点案几,话题转向钱粮根本,“接下来,便是你商贸司大展拳脚之时了。官仓需满,民心需安,商贸司当立刻开仓备钱,大规模市粮入官!”
柳志眼中闪烁着计算与期待的光芒:“今年丰稔远超往年,百姓家中余粮必然宽裕。我们不仅要收上足够的粮食充实府库,更要借此良机,为下一季做好准备——秋粮播种在即,若能以公道价格从百姓手中购入余粮,便能让民间有更多活钱购置农具、畜力,激励秋粮生产,形成良性循环。此事关乎长远,价格务必公道,秤头务求足量,我要让百姓实打实地感受到,丰收之喜,能化为家中之富!”
陈奇显然早已思虑周全,成竹在胸,闻言肃然道:“县令明鉴!属下已拟定方略,人员、银钱、仓廪皆已备妥,只待您一声令下。必使我句章官仓丰盈,而民间亦无‘谷贱伤农’之虞!”
“好!”柳志抚掌一笑,“有二位司主尽心竭力,何愁我句章不兴?且放手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