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康三人迎着晨光走出县衙的同时,会稽郡北部的几大豪强府邸内,却弥漫着与这宁静清晨格格不入的紧张与慌乱。
“啪——”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在谢府正堂响起,上好的越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弄脏了昂贵的蜀锦地毯。谢氏族长谢懿脸色铁青,手中来自句章的密报已被揉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柳志!他怎么敢!”谢懿的声音因暴怒而颤抖,目光锐利地扫过堂下站立的各房长老和核心子弟,“在句章如此肆意妄为,屠杀士族,这是要断我们所有人的根啊!”
二房主事谢嵇猛地站起:“大哥!句章李氏与我们世代联姻,血脉相连!此仇不报,我山阴谢氏还有什么脸面号称会稽之首?必须让那个狂徒付出代价!否则,今天是他句章,明天就可能轮到我们山阴!”
一位年长持重的长老谨慎提议:“族长,是否应该先向郡守施压?郭韬身为太守,怎能坐视境内发生如此巨变,士族蒙难却无所作为?”
谢懿冷哼一声:“施压自然要施压,但郭韬态度暧昧,与那柳志似乎也有联系,不能全信。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立刻以我的名义,秘密邀请焦、虞、朱各家主事前来商议!同时,通知各家,暗中集结私兵,清点武器库,以防万一!我们要让徐康知道,这会稽,还不是他一个外来人能一手遮天的地方!”
几乎同时,山阴另一豪强焦家的府邸内,以嫌贫爱富、放纵门客着称的家主焦矫正烦躁地踱步。他对门客怒吼:“去!给各家庄园传令,所有护卫加紧操练!还有,从今天起,严格控制卖往句章、鄞县方向的粮食、铁器、盐!一粒米、一块铁都不许过去!我要让他们知道,离开了我们,他们什么都不是!”
消息传到上虞虞氏府中时,族长虞昭并未像谢懿那样震怒。他仔细看完密信,将其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仲翔,谢氏邀请我们共商对策,您怎么看?”虞昭低声询问。
一旁的虞翻眼中精光闪动:“谢懿急了。句章李氏覆灭,他谢家折了臂膀,颜面大损,自然要跳脚。但我们虞氏与句章李家,不过是寻常往来,联姻更是三代之前的事了。”
“那我们……不去?”
“去,当然要去。”虞翻淡淡道,“谢氏牵头,我们若不去,岂不是显得畏缩,或者与那柳志有勾结?但去了,不代表就要跟着谢家一条道走到黑。家主要知道,那柳志行事虽然酷烈,却占着朝廷法理的名分。句章几家,也确实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此时贸然全面对抗,胜败难料,就算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虞昭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松柏:“告诉谢家的人,虞氏会按时赴会。但集结私兵、断绝商路之事,我虞氏需要斟酌。另外,派人去句章,暗中查探,看看那柳志的势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而在余姚朱氏,族中意见出现了明显分歧。
“大哥!此时正是我们士族同气连枝,共同抵御外敌的时候!”二房朱璠急切地说。
族长朱谭端坐主位,手中盘着两枚温润的玉胆,目光扫过面露忧色的族老们,缓缓开口:“璠弟稍安勿躁。你的担忧,我岂能不知?但我们朱家的情况,与谢、焦等家颇为不同。”
他稍作停顿,语气审慎:“第一,我家发迹时间短,根基不如他们百年世家深厚。前年,公伟为朝廷征讨黄巾、黑山,为充实兵力,已从族中调走不少精锐私兵。如今家中留守的人,守成尚可,若要主动卷入这等纷争,怕是力不从心。”
见朱璠想说话,朱谭抬手示意他听完:“第二,也是最关键的——公伟如今身在洛阳,官拜右车骑将军,封钱塘侯。这是朝廷显爵,天子近臣。那柳志在句章行事,打的也是朝廷法度的旗号。他动谢家、动焦家,或许还能找到些理由,但我朱家有如此柱石在朝,他们若敢无端动我们一分一毫,便是公然打朝廷的脸,蔑视车骑将军的威严!我想,只要我们不主动授人以柄,那柳志纵有十个胆子,此刻也绝不敢轻易将矛头指向我余姚朱氏。”
这番话条理清晰,点明了朱氏当前的虚实与最大的护身符。一位族老点头赞同:“族长说得对。有车骑将军在朝,就是一道护身符。我们当前要务,是紧闭门户,约束子弟,不参与他们之间的厮杀,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朱璠仍不甘心:“大哥!就算他们一时不敢动我们,可如果谢、焦等家联手把柳志压下去,到时候他们势力大涨,怎知不会回过头来挤压我们?如果柳志赢了……他会容忍我们一直超然物外吗?”
朱谭眼中闪过一丝深邃:“所以,谢家的邀请,我们要去。姿态要做足,让谢懿知道我们仍是士族一份子。但具体如何行事,出多少力,主动权在我们。是暗中资助钱粮,还是虚张声势,都可以斟酌。记住,当前局势不明,我朱家首要任务,是借公伟的余威,谨慎观望,保全自身。而不是冲杀在前,为别人火中取栗。”
郡治山阴的太守府内,会稽太守郭韬同样一夜未眠。他的案头,并排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柳志以句章县名义呈报的,关于剿灭“勾结山越、图谋不轨”的句章豪强的详细报告,附有证词、物证,条理清晰,法理兼备;另一份,则是他安插的眼线送来的密报,描述了句章城破之日的血腥以及柳志势力在句章的迅速巩固。
郭韬揉了揉眉心,感到疲惫与压力。作为太守,他乐见地方豪强势力受到压制,这有利于郡府政令畅通。徐康、柳志此举,某种意义上替他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但另一方面,谢、焦、虞、朱等大族的反应如此激烈,联合施压的态势已然形成,若处理不当,整个会稽都可能陷入动荡。
“柳志……黄忠……”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名字,“驱狼吞虎固然是妙招,可如果引来的是一头噬人的蛟龙,又该怎么办?”他深知,柳志绝非甘居人下之辈,其布局深远,所图必然不小。
“来人。”他沉声道,“以郡府名义,行文句章,嘉奖柳志平定地方叛乱之功。同时,行文鄞县,训斥地方豪强不得蓄意阻挠朝廷命官赴任,令其配合黄忠县令交接事宜。”这是一手平衡之术,既肯定了柳志、黄忠一方的行动合法性,又试图约束豪强,维持表面和平。但他明白,这纸文书,恐怕难以浇灭双方已然升腾的敌意。
几天后的山阴谢府,气氛肃杀。来自会稽各郡县的豪族代表们踏着青石板鱼贯而入,彼此间仅以眼神致意,连寒暄都透着沉重。
谢府正堂,檀香缭绕,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硝烟。谢懿端坐主位,目光如隼,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焦矫的躁动、虞翻的沉静、朱谭的审慎,尽收眼底。
“诸位,”谢懿声音沉郁,开门见山,“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之事,心照不宣。句章李氏,百年基业,一朝覆灭,这不只是李氏的灾难,更是我们整个会稽士族共同面临的劫难!那柳志,借朝廷之名,行兼并之实。今天若任其坐大,等他消化了句章,兵临鄞县,到时候刀锋所指,在座诸位,谁能安然无恙?”
他略微前倾身体,语速加快,压迫感陡增:“唇亡齿寒,古有明训。今天邀请诸位共同商议,就是要定下对策,同心协力,将这燎原之火,扑灭在未成势之时!”
谢懿话音刚落,焦矫便按捺不住,猛地起身:“谢公说得对!对付这种豺狼,只有刀兵相见!我提议,各家立刻抽调精锐私兵,组成联军,陈兵句章边界,以泰山压顶之势,逼他们屈服!同时,全面封锁,我要让句章一粒盐、一尺布都进不去!”
“焦公稍安。”虞翻冷静的声音响起。他并未起身,“那柳志手握朝廷敕令,黄忠更是名正言顺的鄞县县令。我们如果贸然兴兵,岂不是授人以‘谋逆’的把柄?到时候他反过来借朝廷大义征讨,我们如何应对?况且,句章城防坚固,黄忠善战,联军看似势大,但各家心思不同,调度协同都是难题,一旦受挫,士气必然崩溃,反而被对方所乘。”
“难道就坐视不理,任人宰割?”焦矫怒视虞翻。
“不是坐视,”虞翻从容应对,“而是谋定后动。我认为,上策应该以政治施压为主,经济封锁为辅。第一,应当联名上书郡守、甚至直达朝廷,控诉柳志滥用职权,残害士族,破坏地方安定。第二,动用我们在州郡的人脉,使他的政令难出句章。第三,焦公所说的经济封锁,确实有必要,但需要周密进行,重点在于切断他与外界的商贸联系,尤其是生铁、战马等军用物资。同时,可以重金收买其内部不稳分子,从内部分化瓦解。”
这时,朱谭清了清嗓子开口:“虞仲翔的见解,老成持重。我朱氏原则上支持联合应对。但诸位都知道,我族中精锐私兵大多跟随公伟在外征战,实在难以抽调大量兵力。不过,我朱家愿意在联络朝中诸公、以及资助部分军需粮饷上,略尽绵薄之力。”他明确表达了支持,但也划下了不出兵的底线。
听着各方意见,谢懿心知强行要求各家出兵确实不现实,联盟脆弱,需要平衡各方利益。他最终拍板,整合方案:
“诸位的意思,都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就多管齐下:
第一,由我谢氏牵头,联合各家,立即起草奏章,分别呈送郡守、刺史,乃至洛阳三公府,详细陈述柳志的罪行,请求朝廷约束、查办。
第二,经济封锁立即开始,范围不仅是句章,更要涵盖所有可能与柳志贸易的通道,由各家负责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执行。
第三,各家的私兵,需要提高戒备,在各自庄园、要道进行演练,形成威慑,具体联军事宜,容后再议。
第四,广泛派遣细作,深入句章、鄞县,探查他们的虚实,尤其关注他们的海上动向与内部矛盾,寻找机会行动。”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这次关乎我们整个会稽士族的存亡兴衰,希望诸位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如果有谁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与柳志勾结……”他话语未尽,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会议结束后,众家主心事重重地离去。谢懿独自留在堂中,对阴影处的心腹低声道:“给郭韬太守的压力要加大,但要把握好分寸。另外,派人盯紧虞翻和朱谭,尤其是虞翻,这个人智谋深远,其心难测。”
会稽郡的天空,愈发阴沉,暴雨将至。而这场新旧势力的碰撞,已然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