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城的冬意来得猝不及防,一夜寒风就卷走了香樟树最后几片枯叶,自习室的暖气刚开,出风口飘着细碎的白汽。靳雪松攥着手机,屏幕上“二期加强班”的宣传海报刺得他眼睛发疼——穿西装的李老师站在成督市某酒店门前,身后是举着“蜕变”纸牌的学员,下方“3880元魔鬼集训营”的字样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雪松,这可是你突破自我的关键机会!”粉色卫衣的学姐坐在他对面,奶茶杯上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睫毛,“一期学员里,三个过了雅思,五个拿到外企实习offer,成督市的集训营是总部资源,连教材都是独家的!”她边说边翻手机相册,点开段视频:凌晨五点的操场,百余名学员举着拳头呐喊,声浪盖过了远处的晨雾。
雪松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说“没钱也没时间”,学姐就抢先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学费可以分期,请假的事我们帮你找辅导员开‘社会实践证明’!你想想,寒假前就能练出流利口语,下学期四级裸考都能过,这不比你闷头刷题强?”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你要是放弃,就是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当初你说想摆脱过去的自卑,现在机会来了,你要当逃兵吗?”
“过去的自卑”五个字像根针,精准扎进雪松的软肋。他想起神安村人背后的指指点点,想起英语课上憋红的脸,想起晨雾里呐喊时那种短暂的畅快。学姐的话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把他心里刚萌生的退意又勾了回去。
他攥着手机站起身:“我再想想。”
回宿舍的路上,寒风卷着碎雨打在脸上,生疼。
雪松翻着通讯录,手指在“二姐夫李深”的名字上悬了三圈才按下拨号键。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见那边传来诊所的消毒水味,还有圆圆的声音:“李深,给病人换个纱布。”
“姐夫,我……我要报个英语集训营,在成督市,要3880元。”他的声音发颤,“学校有社会实践学分要求,必须参加,我钱不够,你能不能先借我?别告诉我妈和姐,我以后打工还你。”他闭着眼编完谎话,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对家人撒谎,喉咙里堵着团涩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李深的声音带着沉稳的关切:“安全吗?地址发我,我给你转5000,多的钱当生活费,别省着。”
雪松刚要道谢,就听见李深补了句,“有任何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姐夫去接你。”这句话像块暖石,砸进他慌乱的心湖,却也让他莫名心虚,匆匆挂了电话。
收到转账提示时,雪松的手还在抖。
他立刻给学姐转了3880元,对方秒回“已报名成功,明天上午八点成督市xx酒店集合”,后面还跟了个加油的表情。
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抬头看见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下,张伟、李强和王浩正举着烤红薯等他,红薯的甜香混着寒气飘过来。
“明天去哪?请假条都填了‘社会实践’。”张伟把最热的红薯塞给他,红薯皮烫得他指尖发红。
雪松咬着红薯,含糊道:“去成督市参加英语集训,能加学分。”王浩皱起眉:“就是上次那个机构?我哥说他们在成督市的集训营被投诉过,说像传销。”
“别瞎猜,正规机构。”雪松避开室友的目光,把红薯皮扔进垃圾桶,“我去收拾东西了。”
他逃似的跑回宿舍,收拾行李时,看见团团给的平安符挂在床头。
他把平安符塞进钱包,又摸出李深转的剩余1120元,攥得手心发潮。
第二天清晨的火车站,雾气比蜀城更浓。
雪松背着双肩包站在检票口,看见学姐带着十几个新生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他一样的亢奋与忐忑。
火车开动时,他给李深发了条“已上车”的消息,没等回复就关了手机——他不敢看家人的消息,怕自己会动摇。
两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成督市。
走出站台的瞬间,雪松就被一股更湿冷的寒气裹住。学姐带着他们往酒店走,沿途看见不少私家车停在酒店门口,家长们帮着孩子搬行李,后备箱里塞满了羽绒服和零食。个穿运动服的男生笑着说:“我爸开车送我来的,说这钱花得值,比报补习班强。”
这句话像剂强心针,雪松的不安瞬间消散大半。
他跟着人群走进酒店大堂,看见墙上挂着“蜕变从这里开始”的巨幅海报,三十多个穿着统一蓝色营服的学员站在大厅里,举着右手喊口号:“全力以赴!永不言弃!”声音震得吊灯上的灰尘都在抖。
集训营的“魔鬼”从第一天晚上就显露端倪。
晚上十点,李老师站在会议室的讲台上,麦克风里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从今天起,每天五点起床晨练,凌晨三点休息!手机统一上交,每天只有半小时联系家人时间!”他挥了挥手里的计时器,“现在,所有人把手机交上来!”
雪松下意识地攥紧手机,刚要开口说“要跟家人说一声”,就被旁边的学长按住肩膀:“服从安排才能蜕变!”
他看着周围的人陆续交上手机,终究还是把手机递了上去——那部手机里,还有李深未回复的消息,还有室友们发来的“注意安全”。
凌晨三点的宿舍,四张上下铺挤着八个学员,此起彼伏的鼾声里,雪松睁着眼看天花板。
隔壁会议室还亮着灯,传来李老师的演讲声:“你们的父母在为你们打拼!你们不努力,对得起他们吗?”他想起珍珠在菜地里汗湿的背影,想起李深转钱时的信任,翻了个身,枕头套被眼泪浸得发潮。
五点的晨练比蜀城的更疯狂。
学员们被带到酒店后的空地上,寒风卷着霜粒打在脸上,李老师拿着扩音器喊:“绕着空地跑十圈!跑不动的做五十个俯卧撑!”跑第五圈时,雪松的运动鞋踩进冰洼,摔在地上,膝盖磕出块青紫。
没人扶他,只有学长在旁边喊:“站起来!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改变自己!”
早餐是两个馒头加碗稀粥,雪松刚咬了口馒头,就被学姐叫去领教材——三本封面印着“启航独家”的书,收费200元。
他捏着仅剩的920元,犹豫着要不要买,学姐就说:“不买教材跟不上进度,之前的钱就白花了!”他咬咬牙,又交了200元,手里的钱只剩720元。
白天的课程全是“激情演讲”。
李老师站在台上,从“英语改变命运”讲到“领导力决定未来”,每隔十分钟就带领大家喊口号,麦克风的回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有个女生中途想退出,被三个学长围着“谈心”,哭着说“我要坚持”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雪松坐在角落,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画着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第三天的“实战训练”,成了压垮雪松的第一根稻草。
早上八点,李老师给每个学员发了瓶一元的矿泉水,手里举着张百元大钞:“谁能把这瓶水以50元的价格卖给陌生人,这100元就是奖励!这是锻炼你们沟通能力和勇气的最好机会!”
雪松跟着人群走进成督市的步行街,手里攥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手心全是汗。他看见个穿风衣的阿姨走过,硬着头皮上前:“阿姨,这瓶水……50元卖给您,支持下我们的训练。”阿姨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转身就走。他又拦了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对方直接说:“骗子吧,一元的水卖50元。”
中午的寒风更烈了,雪松的膝盖还在疼,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看见个戴眼镜的大叔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犹豫了半小时才走过去,把矿泉水递过去:“大叔,我是大学生,参加集训,需要完成任务,您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看见大叔从口袋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口:“孩子,别被人骗了,这机构去年就这么搞过。”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得雪松浑身发冷。
他刚要追问,就看见学姐带着两个学长走过来,笑着对大叔说:“我们是正规培训,锻炼孩子的能力。”转头就对雪松使眼色,把他拉到一边:“没用的东西!连瓶水都卖不出去,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下午回到酒店,雪松看见个男生拿着卖水得来的100元奖励,被李老师当成“榜样”站在台上表扬:“你们看他!敢于突破自我!这就是领导力!”
台下的学员们拼命鼓掌,雪松却觉得那掌声像耳光,抽得他脸颊发烫。
他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发黑,嘴角还沾着早上馒头的碎屑。
晚上的“分享会”上,李老师又推出了“三期精英班”,收费8880元,说能推荐去外企实习。
有个女生当场给家长打电话,哭着要报名,电话那头传来家长无奈的同意声。
学姐走到雪松身边,轻声说:“三期班名额有限,我给你留了个位置。”
雪松的心跳突然乱了,他想起李深的话“有任何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想起室友们的提醒,想起大叔说的“别被人骗了”。
他借口去厕所,绕到酒店前台,用仅剩的720元买了部最便宜的老人机,刚插上新手机卡,就给李深打了电话。
“姐夫,我想回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把集训营的事全盘托出——凌晨三点的休息时间,50元的矿泉水,强制购买的教材,还有不断推销的课程。
电话那头的李深沉默了几秒,声音依旧沉稳:“待在原地,别乱跑,我现在买机票去接你,四个小时到。”
挂了电话,雪松蹲在前台角落,看着玻璃门外的夜色。
成督市的霓虹灯比蜀城更亮,却照不进他心里的寒。
他想起报名时的亢奋,想起家长送孩子时的期待,想起那些还在会议室里鼓掌的学员,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他们以为在追求蜕变,其实只是掉进了别人精心编织的陷阱。
“你在这干什么?”学姐找了过来,脸色阴沉,“分享会要开始了,快回去!”
雪松站起身,第一次敢直视她的眼睛:“我不参加了,我要回家。”
学姐的脸瞬间涨红:“你知不知道违约要付违约金!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我对自己负责,就是不再被你们骗。”雪松攥着老人机,往酒店门口走。
学姐想拉他,被他甩开。
走进电梯时,他看见李老师站在会议室门口,正对着学员们喊口号,拳头高举,脸上满是亢奋。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那些呐喊声被隔绝在外,雪松突然觉得无比轻松。
酒店门口的路灯下,雪松裹紧外套等着。
寒风卷着碎雨打在脸上,他却不觉得冷。
他掏出钱包里的平安符,红布在风里微微颤动。
凌晨一点,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酒店门口。
李深推开车门走下来,身上带着寒气,手里却提着杯热奶茶:“你小时候爱喝的。”
雪松接过奶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奶茶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姐夫,我错了,不该撒谎,不该乱花钱。”
李深揉了揉他的头发,没骂他,只是说:“知道错就好,以后做事多想想。上车吧,你姐和妈还在等你电话。”
雪松钻进车里,暖气裹着熟悉的味道,让他瞬间放松下来。
车开出去时,他回头看了眼酒店,会议室的灯还亮着,那些亢奋的呐喊声,已经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路上,雪松给珍珠打了电话,哭着道歉。
电话那头的珍珠没骂他,只是说:“回来就好,妈给你炖了鸡汤。”
挂了电话,李深递给他张纸巾:“钱的事别放心上,姐夫帮你还。重要的是,你能及时醒悟。”
雪松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既愧疚又庆幸——愧疚的是骗了家人,花了冤枉钱;庆幸的是,他还有家人可以依靠,还有回头的机会。
凌晨五点,车抵达蜀城。
天刚蒙蒙亮,香樟树的枝桠上凝着霜粒。
雪松走进宿舍时,看见张伟、李强和王浩都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放着杯热好的牛奶,还有张纸条:“知道你回来会饿,牛奶在保温杯里,快喝。”
雪松坐在书桌前,喝着热乎乎的牛奶,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掏出那部老人机,还有剩下的520元,放在台灯下。
他想起成督市的集训营,想起那些亢奋的呐喊,想起李深的深夜奔赴,想起室友们的等待。
他知道,这段迷途的经历,会成为他这辈子最深刻的教训——真正的成长,从来不是靠别人的激情洗脑,而是靠家人的支持,朋友的提醒,还有自己的清醒与坚持。
早上七点,宿舍的灯亮了。
张伟第一个醒来,看见雪松,惊喜地喊:“你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要下周才回来呢。”
王浩和李强也醒了,围过来问长问短。雪松把集训营的事告诉了他们,说完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没事就好,以后我们一起学英语,我哥是英语老师,我让他给我们补课。”张伟拍着他的肩膀说。
雪松看着室友们的笑脸,心里格外温暖。
他想起成督市凌晨的寒风。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迷途时有人拉他一把,在犯错时有人原谅他。
他掏出钱包里的平安符,重新挂在床头,红布在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
那天上午,雪松给成督市的消费者协会打了电话,举报了“启航英语”集训营的违规行为。
放下电话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