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的霜气卷着半枯的梧桐叶,斜斜打在县城一中的窗玻璃上,凝出一层半透明的银霜,像谁撒了把细盐,顺着窗缝往教室里钻。
早读课的铃声刚歇,靳雪松的桌前就围了两个女生,摊开的英语试卷上,红笔圈出的完形填空像串悬在半空的谜,笔尖点过的地方还留着浅浅的折痕。
他指尖捏着支黑色水笔,笔身转了半圈停稳,笔尖悬在试卷上方半寸,刻意不碰纸面,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层薄冰:“这里要抓上下文的情感内核,主人公丢了妹妹的发卡,是愧疚,不是对过去的遗憾。”
女生们点头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拘谨,指尖捏着试卷边角轻轻拽回,道谢时声音细若蚊蚋。转身时两人默契地回头瞥了眼——少年坐得笔直,晨光从窗棂斜切过来,在他侧脸划开明暗交界线,睫毛投下的浅影覆在眼下,鼻梁高挺如刻,唇线抿成一道平直的线,像尊裹着冰壳的暖玉,明明刚解了燃眉之急,却让人不敢多搭半句话。
雪松没留意女生们的回望,低头翻到数学错题本,刚提笔蘸了墨,就见同桌林墨从桌下推过来个保温杯,杯壁贴着张浅蓝便签,字迹清瘦如竹:“温水,刚接的,晾到适口了。”末尾画了个极小的对勾,便签纸边角被指尖捏得发皱。
他抬眼时,林墨已经飞快转回头去,脊背挺得像块直板,耳尖却悄悄洇出绯红,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笔杆掉漆的地方,连解题的思路都断了半拍。
这是林墨坐在他身边的第三个月,从文理分科那天起,两人就成了凌云班最后一排的“固定组合”。
林墨性子安静得像株窗台上的兰草,成绩中游,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围着雪松聊NbA球星或游戏战术,却总在细枝末节里藏着旁人看不出的心思——雪松忘带草稿纸时,他会默默推过一叠裁得四四方方的白纸,边缘修得整整齐齐;雪松体育课崴了脚,他背着自己的书包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雪松的篮球,步幅比瘸腿的雪松还慢;甚至记得雪松从不碰冰饮,每次帮全班接水时,总会单独给雪松接杯温水,温度掐得刚好,入口不烫也不凉。
雪松不是没察觉这份特殊,只是他早已习惯了与人隔着层透明的墙。
就像帮同学讲题时,他总会刻意坐在自己座位上,让对方站在桌旁,指尖从不碰别人的习题册;别人递来的零食,他会扯出抹标准的笑说“谢谢,不用”,从不会接;女生们私下传他“高冷男神”,他也只是淡淡勾下唇角,不辩解也不亲近——原生家庭的阴影像层薄茧裹在心口,让他不敢轻易卸下心防,哪怕对方是同性。
上午第四节课是物理课,白发老教师在讲台上讲动量守恒,粉笔灰簌簌落在教案上,积起层细雪似的白,黑板上的公式写了又擦,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雪松听得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划重点的节奏均匀,林墨却频频侧目,目光黏在他握笔的手上——雪松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写字时指尖微微用力,指腹泛着淡淡的粉,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股利落劲儿。
林墨的喉结悄悄滚了滚,赶紧猛地转回头,笔尖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却不自觉勾勒出雪松的侧影,睫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都刻得清清楚楚。
课间操的铃声划破寂静,全班排着队往操场走,脚步声踏得地面发颤。
寒风卷着霜粒割在脸上,像细针在扎,雪松把校服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半张脸,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
林墨走在他身后半步远,看着他被风吹得乱飞的额发,悄悄从口袋里摸出片暖宝宝,塑料包装纸捏得“沙沙”响。他犹豫了三次,手指都碰到雪松的衣角了,又硬生生缩回来——上次雪松感冒,他递过一盒感冒药,雪松接过时说了声“谢谢”,却直到放学都没拆,林墨在垃圾桶里看见那盒未拆封的药,心里像被霜冻裂的土地,密密麻麻地疼。
中午去食堂吃饭,雪松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就有个扎马尾的女生端着餐盘过来,餐盘边还放着瓶冰红茶,笑着问:“靳雪松,下午的告别赛你上吧?我们班女生都组了加油队!”雪松点头,指尖敲了敲餐盘边缘:“上,最后一场了,得好好打。”
女生刚要再说什么,林墨端着餐盘快步走过来,轻轻放在雪松对面,餐盘里是两荤一素:番茄炒蛋、清炒白菜,还有块酱排骨,每样菜里都没掺半点香菜——他记着雪松不吃香菜,每次打菜都要跟打菜阿姨强调三遍,生怕漏了。
“多吃点,下午拼体力。”林墨把番茄炒蛋往雪松那边推了推,自己低头扒饭,耳朵却竖得像雷达,雪松和女生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指尖无意识抠着餐盘边缘。
雪松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却没点破,只是夹了筷子番茄炒蛋——酸甜度刚好,是他习惯的口味,连糖和醋的比例都拿捏得精准,比母亲崔珍珠做的还要对味。林墨总这样,能记住他自己都没在意的细节。
下午的篮球赛打得格外胶着,对方球队显然做了功课,三个球员轮流盯着雪松,几次故意犯规把他撞倒在地,膝盖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疼得他冒冷汗。
林墨坐在观众席最前排,手里攥着瓶温水,瓶身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每次雪松摔倒,他都要从座位上弹起来,手指抠着前排的椅背,差点就要冲下去,却又硬生生忍住。直到最后三十秒,雪松顶着防守跃起,篮球划出道漂亮的弧线入网,他才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声音比谁都大,眼里的光像碎了的星星,亮得惊人。
赛后雪松被队友围着庆祝,球衣上沾着汗和灰尘,林墨挤过人群冲过去,把温水递给他,又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是雪松常用的无香款:“擦擦汗,风大,别着凉。”雪松接过水,仰头灌了大半口,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胸腔里的燥意,连膝盖的疼都轻了些。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林墨:少年的脸被风吹得泛红,额发乱蓬蓬地贴在额前,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不像平时那样拘谨,倒像只终于敢靠近人的小兽。
“谢了。”雪松说,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刚运动完的沙哑。
林墨愣了两秒,随即笑起来,嘴角露出对浅浅的梨涡,像冬阳融了霜雪,连眼角都弯成了月牙:“不客气,我们是同桌嘛。”
晚自习时,林墨把本厚厚的物理笔记推到雪松面前,封面是干净的蓝布壳,里面用红、黑、蓝三色笔标注得清清楚楚,重点标红,易错点画圈,在雪松上次考砸的动量守恒例题旁,还特意画了个简化的受力分析图,用虚线标出力的方向。
“这个例题你上次错了步骤,我怕你记混,特意画了图。”林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还停在笔记边缘,没敢完全松开。
雪松翻开笔记,字迹清瘦工整,连页边距都留得恰到好处,每处标注都戳中他的知识盲区,比他自己整理的笔记还要细致三分。
他抬头看向林墨,少年已经低头做题,侧脸在台灯暖黄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晕,睫毛很长,像把小扇子似的,每眨一下都扫过眼下的皮肤。
雪松心里突然泛起阵异样的涟漪,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像投入石子的静水,一圈圈荡开。他轻轻说了声“谢谢”,把笔记放进书包时,动作放得极轻,像在珍藏什么稀世的宝贝。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响,雪松正收拾书包,林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带着点凉,又很快松开:“雪松,等我一下,我有东西给你。”雪松停下动作,看着林墨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个纸盒,包装得格外精致,天蓝色的丝带系成个漂亮的蝴蝶结——那是雪松喜欢的颜色,林墨见过他的篮球鞋、笔记本,全是同色系。
“什么?”雪松的指尖碰了下纸盒,硬挺的纸板里似乎藏着立体的东西。
林墨把纸盒塞进他手里,声音发颤,尾音都在抖:“你先别拆,等我走了再看。对了……操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我在那儿等你,有话跟你说。”
说完,林墨抓起书包就往门口跑,背影仓促得像在逃,连椅子腿蹭地面的“刺啦”声都顾不上。
雪松捏着纸盒站在原地,指尖能摸到丝带的纹路,心里的困惑像潮水般涌上来——林墨今天的反常,从递水到给笔记,再到这神秘的礼物,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循着林墨的路线往操场走,天色早已黑透,霜气比傍晚更重,落在脸上像贴了片冰,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老槐树下,林墨站在路灯的光晕里,裹着条灰色围巾,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半张脸,双手死死攥着围巾的边角,指节泛白。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霜打后发脆的草坪上,像只孤零零的飞鸟,翅膀都垂着。
“找我到底什么事?”雪松走过去,把纸盒往他面前递了递,“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林墨没接,反而往前挪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的呼吸——林墨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香,是春天青草的味道,很干净,和烂屋子里那股腥气截然不同,让雪松莫名松了点戒心。
“雪松,”林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喜欢你。不是同桌的那种喜欢,是想跟你一起吃三餐、一起刷错题、一起等日出的喜欢。”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睫毛上沾着的霜粒都化了,顺着眼角往下滑:“我知道你高冷,知道你可能不喜欢男生,可我忍不住。我看不得你一个人吃饭,看不得你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看不得你明明难过却装得什么事都没有……我想陪着你。”
雪松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手里的纸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包装纸裂开道缝,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个手工雕的迷你篮球模型,核桃木做的,上面用细刀刻着他的名字缩写“JxS”,还有串极小的日期,正是他们成为同桌的那天,刻痕里还涂了点蓝漆,和他的篮球鞋一个色。
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像被霜冻住了似的,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表白,对象却是个男生,彻底刷新了他十八年来的认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温水、无香纸巾、避忌香菜的餐盘、画满标注的笔记,还有篮球赛上比谁都激动的鼓掌,此刻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砸得他措手不及。
“我……”雪松的声音发颤,不是厌恶,是纯粹的困惑,像个解不出难题的学生,“林墨,我不懂。我们都是男生,怎么会……喜欢?”
“男生怎么了?”林墨往前又走了步,伸手想去碰雪松的手,指尖刚要碰到,却被雪松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林墨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被狂风卷走的烛火,连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可我就是喜欢你。从第一次你蹲下来帮我讲数学题,我就喜欢你了。你明明很高冷,却会耐心讲题讲到我懂,会把球传给摔倒的队友,会帮食堂阿姨扶歪的凳子,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雪松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看着林墨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冻得发紫的鼻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起母亲说的“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尊重对方的心意”,想起自己对所有亲密关系的恐惧,更想起林墨是他长这么大,为数不多能让他稍微卸下心防的人——他不能伤害这份真诚。
“林墨,”雪松深吸一口气,霜气呛得他喉咙发疼,却让声音稳了些,“谢谢你的喜欢,真的。我很珍惜我们的同桌情谊,你是我为数不多觉得舒服的朋友。但我对你,只有同学和朋友的感情,没有别的。我……我暂时没办法理解和接受这样的喜欢。”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模型,模型被摔得滚了圈,刻痕里的蓝漆却没掉,他把模型塞进林墨手里,指尖碰到林墨的手,冰凉:“这个我很喜欢,谢谢你。我们……还做同桌,好吗?”
林墨没有接纸盒,只是看着雪松,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霜打后的草坪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强装镇定,“你别觉得尴尬,我们以后还是同桌,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围巾在身后飘着,像只受伤的蝶。
雪松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篮球模型,指尖能摸到上面粗糙的刻痕,是林墨一点一点刻上去的。
霜气落在他的头发上,结出一层薄薄的白,他却浑然不觉。
远处传来晚自习放学的学生的说笑声,还有自行车的铃声,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想起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恐惧。
原来喜欢不止一种,原来感情这么复杂,他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学着面对,却发现还有这么多他不懂的东西。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父亲靳长安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雪松,木勺快做好了,你看这个花纹怎么样?小烁应该会喜欢。”照片里,香椿木的勺子已经初具雏形,上面刻着小小的云朵花纹,是雪松提过一次小烁喜欢云朵。
雪松看着照片,心里突然泛起暖意。
他想起母亲说的“人不是活在过去的”,想起父亲笨拙的改变,想起林墨眼里的真诚。或许他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但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学,慢慢面对。
他把篮球模型放进书包里,转身往家走。
霜气更重了,却吹不散他心里的暖意。
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
他知道,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在等着他,但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有家人,有值得珍惜的朋友,这些足够支撑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村口时,他看见母亲崔珍珠站在路灯下等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
“刚给你热了牛奶,快喝了暖暖身子。”母亲的声音带着暖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次他没有躲,任由母亲的手落在他的发顶,温暖而踏实。
雪松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他心里发烫。
他抬头看向母亲,母亲的鬓角沾着霜粒,却笑得很温柔。
他突然觉得,不管未来有多少困惑,只要有家人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
回到家,他把那个篮球模型放在书桌上,和父亲做的木勺半成品放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两个东西上,泛着柔和的光。雪松坐在书桌前,翻开林墨给的笔记,字迹清瘦工整,每一处标注都透着用心。
他拿出笔,在笔记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谢谢你,我的同桌。”
窗外的霜气更浓了,却冻不住少年心里的暖意。
他知道,有些感情或许他暂时不懂,但真诚的情谊值得珍惜。
而他的成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困惑与迷茫,都会成为他成长的勋章,让他变得更坚韧,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