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神来村的黄土,追了崔珍珠和靳雪松半里地。
靳长安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手里还攥着给雪松塞的半袋炒花生,看着母子俩的身影拐过黄土坡的弯,才慢慢垂下胳膊。炒花生的香气混着灵棚残留的纸灰味,钻进鼻子里,呛得他喉头发紧。
回到空荡荡的院子,残碎的白幡还挂在柴门上,被风吹得“簌簌”响,像谁在暗处叹气。
灵棚拆得只剩几根竹竿,斜斜靠在院墙上,地上的纸钱被扫成一堆,沾着霜气,泛着冷白。
正屋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母亲李秀兰的旧藤椅还摆在窗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椅面上,映出个空荡荡的轮廓,连点温度都没有。
靳长安蹲在藤椅旁,指尖抚过椅面上的磨痕——那是母亲坐了三十年磨出来的,边缘发亮。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院里劈柴,母亲在灶房做饭,炊烟裹着饭菜香,是这院子里最热闹的模样。
可现在,灶房冷了,柴堆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天,从日出到日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靳长安爬起来,翻出了床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打开箱盖,里面是他的木工工具——刨子、凿子、锯子,木柄被磨得油亮。他年轻时靠这手艺挣过钱,后来混日子,就把工具扔在了箱底,任由灰尘覆盖。
“爸,妈,我不混了。”靳长安对着老两口的遗像磕了三个头,声音沙哑,“我要好好过日子,对得起自己和孩子们。”他把工具擦得锃亮,装进帆布包,锁上院子的门,往镇上走。
镇上的工地正热火朝天。
这几年县城里开始流行盖楼房,装修的活儿多得做不完。
靳长安找到工头,亮出自己的工具:“我会木工,打家具、装吊顶,啥都会。”工头看他手里的工具磨得发亮,又看他眼神真诚,就给了他个试工的机会:“先给3号楼的业主打组衣柜,做得好就留下。”
从那天起,靳长安成了工地上最踏实的工人。
天不亮就到工地,拉着卷尺量尺寸,刨子刨木头的声音“沙沙”响,木屑堆在脚边,像堆金黄的雪。他的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老茧,旧的茧子被磨破,渗出血来,他就缠上胶布继续干。中午工友们都去树荫下歇着,他还在琢磨衣柜的雕花,说要给业主做得精致些。
那天,崔珍珠带着雪松回到神安村时,院子里满是烟火气。
团团刚下班回来,怀里抱着小烁,小烁穿着件红色的小棉袄,正咿呀学语;圆圆在厨房帮着洗菜,锅里炖着鸡汤,香气飘满了院子。看到珍珠和雪松,团团赶紧迎上来:“妈,你们可回来了,小烁都想你了。”小烁伸出胖乎乎的手,抓着珍珠的衣角,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夜里,珍珠坐在炕上给小烁缝衣服,雪松坐在旁边写作业。
雪松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妈,我想去看看我爸。”
珍珠的手顿了顿,针脚扎在了指尖,渗出血珠。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周末,雪松搭着村里的拖拉机去了镇上的工地。
远远就看到靳长安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刨子,正在刨块木板。他穿着件工装,背上全是汗,头发沾着木屑,脸上也蹭着灰,却笑得很满足。
旁边的工友拍着他的肩:“老靳,你这手艺真绝,业主说要给你加钱呢!”靳长安摆摆手:“不用加钱,做得好是应该的。”
“爸。”雪松喊了一声。靳长安抬起头,看到雪松,眼睛瞬间亮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雪松,你怎么来了?快,到树荫下歇着,这里热。”
他从口袋里掏出瓶冰汽水,是工友给他的,他没舍得喝,递给雪松,“快喝点,解解暑。”
雪松看着父亲手上的老茧,看着他脸上的灰,看着他身后那组雕着花纹的衣柜,心里突然酸酸的。
这和他记忆里那个整天喝酒、游手好闲的父亲,判若两人。
“爸,你做得真好。”雪松的声音有点哽咽。
靳长安挠了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以前是爸不好,以后爸好好干活,给你攒学费,给小烁买玩具。”
那天下午,雪松帮着父亲递工具,听他跟工友聊起未来的打算:“等攒够了钱,我就租个门面,开个木工房,专门做定制家具。”雪松看着父亲眼里的光,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爸妈能复合,这个家就完整了。
回到家,雪松把自己的想法跟珍珠说了。
珍珠正在给小烁喂饭,小烁的米糊蹭到了脸上,她笑着帮他擦干净,听着雪松的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雪松,妈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珍珠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但妈和你爸,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啊?”雪松急了,“爸现在变好了,他踏实干活,再也不混日子了,他心里还有你和我们啊!”他拉着珍珠的手,“妈,我想有个完整的家,小烁也需要爷爷和奶奶在一起啊!”
珍珠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像一张张笑脸。
她想起年轻时和靳长安那些日子。
那些伤痛,像刻在骨头上的疤,虽然愈合了,却永远留着痕迹。
晚饭时,雪松把自己的想法跟团团和圆圆也说了。
团团正给小烁喂菜泥,听着雪松的话,动作顿了顿;圆圆放下筷子,看着珍珠,眼里满是担忧。
“妈,你怎么想的?”圆圆轻声问。
珍珠端起碗,喝了口粥,才慢慢开口:“我不是恨你爸,我是真的死心了。”
她看着三个孩子,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前他混日子,我等过他,盼过他,可他一次次让我失望。我一个人带着你们熬过来的时候,最难的不是没饭吃,是心里没指望。现在他变好了,我很欣慰,也为他高兴,但我们之间的那道坎,过不去了。”
“妈,我懂你。”团团放下手里的碗,握住珍珠的手,“当年我怀孕,你那么难都没倒下,就是因为你心里有股劲,不想靠别人。现在你自己能把日子过好,没必要再为了‘完整’委屈自己。”
圆圆也点点头:“是啊妈,我们都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小烁有我们疼,你应该为自己活。”
雪松看着母亲平静的眼神,看着姐姐们坚定的模样,心里的失落慢慢消散了。
他知道,母亲不是不爱父亲,是那些年的失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期待。
“妈,我支持你。”雪松拿起筷子,给珍珠夹了块排骨,“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陪着你。”
珍珠笑了,眼里泛起了泪光,却不是悲伤,是欣慰。她看着眼前的三个孩子,看着怀里的小外孙,心里满是踏实——她的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靳长安知道雪松劝和被拒的事,是从工友嘴里听说的。
那天工友去神安村送材料,看到了珍珠和孩子们,回来跟他说:“老靳,你媳妇把日子过得真好,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孩子们也都懂事。”
靳长安正在刨木板,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笑了笑:“她本来就厉害,以前是我拖累了她。”
晚上收工后,靳长安坐在工地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灯火。
他掏出烟,想点燃,却又放了回去——他已经戒烟了,为了省钱,也为了身体。
他知道,珍珠的拒绝,不是因为恨,是因为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但他没放弃好好干活。
工头很看重他,把更多的活交给了他,他的工资也越来越高。他把钱分成几份,一份存起来,准备开木工房;一份给雪松寄去当学费;一份给小烁买玩具和奶粉,让雪松捎过去。
有一次,靳长安去县城给业主送家具,正好碰到珍珠带着小烁在逛超市。
靳长安没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她过得幸福,他过得踏实,虽然不能再做夫妻,却还是孩子的父母,这份亲情,永远都在。
他悄悄把买好的玩具车放在超市的收银台,跟收银员说:“麻烦给那个推着购物车,带个穿红棉袄小孩的女士。”然后转身就走,没敢回头。
他知道,这是他能给她的,最体面的关心。
珍珠拿着收银员递过来的玩具车,愣了愣。
收银员说:“是个穿工装的大叔让给您的,说您家孩子会喜欢。”珍珠看着玩具车,心里明白了是靳长安。
走出超市,阳光正好。
珍珠看着怀里的小烁,看着手里的玩具车,心里很平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靳长安攒够了钱,在镇上租了个门面,开了家“长安木工房”。
开业那天,他没请人,只是自己在门口挂了个木牌,上面刻着“诚信经营,手艺为本”。
雪松和团团、圆圆都来了,给她带了盆绿萝,放在门口,添了些生气。
靳长安给每个孩子都打了件礼物:给雪松打了个书桌,雕着花纹;给团团打了个婴儿床,结实又好看;给圆圆打了个梳妆镜,镶着花边。“这是爸的一点心意,以前是爸不好,以后爸会好好的,做你们的靠山。”
珍珠没来,但让雪松带了句话:“好好做生意,别再走歪路。”
靳长安知道,这是珍珠对他最大的认可。
春节那天,靳长安关了木工房的门,去了神安村。
珍珠没让他进屋,只是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团团带着小烁,圆圆和雪松坐在旁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年后,靳长安的木工房生意越来越好,很多人都来找他定制家具,说他的手艺好,人也踏实。
他把母亲和父亲的结婚证相框,挂在了木工房的墙上,每次看到,就觉得浑身有劲儿。
珍珠依旧在神安村的小院里,照顾着小烁,偶尔帮团团和圆圆打理生活。
她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会跟远方的亲戚视频,会在网上买喜欢的布料,给自己做衣服。
雪松每个周末都会去木工房帮靳长安干活,父子俩的话不多,却很默契。
有时候,雪松会跟靳长安说起母亲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