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的声音传了出来。
第一杖携着风声落下。
那不是尖锐的疼,而是一种沉闷的、夯砸般的巨力,仿佛整个下半身的骨头都被瞬间震散。
紧接着,迟了半拍的剧痛才海啸般席卷而上,冲垮了所有感官。
贾环浑身肌肉猛地绷成铁块,牙关死咬,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啪!啪!啪!”
厚重的毛竹刑杖划破空气,结结实实地落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报数声机械而冷酷,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和皮开肉绽的细微迸裂声。
十杖过后,贾环眼前开始发花。
汗水、血水混合,浸透了单薄的夏裤,紧紧黏在伤口上,每一次杖击都带来撕扯般的二次折磨。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腿侧蜿蜒流下,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十二杖时,他的意识便开始飘忽。
他十指死死抠着刑凳边缘,指甲劈裂,渗出鲜血。
脑海中光影乱窜——前世酒吧迷离的灯光,妹妹带着哭腔的“哥,哥你快醒醒。”,还有黑老大王强狰狞的脸……今生赵姨娘卑微讨好的笑,小雀亮晶晶的眼,黛玉听歌时含泪的眸,宝玉那张得意又脆弱的脸……还有王夫人此刻,那站在廊下,冰冷俯视的眼神。
十五杖,贾环呼吸变得艰难。
每一次抽气都牵扯着背上臀上火燎般的剧痛,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灼热的铁砂。周瑞家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太太,已十五杖了。”
王夫人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继续。打满二十杖。”
十六杖,疼痛已经麻木,身体像是已经不是自己的。
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褪色。唯有一股不肯屈服的狠劲,一股从张阳灵魂深处带来的、属于市井挣扎求存的悍气,死死吊着他最后一缕清明——
他嘱咐自己一定要记住今日的屈辱。
记住今日的每一杖,记住这彻骨的痛,记住这毫无道理的屈辱,记住王夫人那张看似慈悲实则冷酷的脸,记住这吃人的贾府!
“十八、十九。”
“二十——!”
最后一杖用足了力气,贾环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喉头腥甜上涌,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瘫软在刑凳上。
耳边嗡鸣一片,隐约听到王夫人吩咐:“抬回去。告诉赵姨娘,好生管教。若他再敢生事,蛊惑人心,下次便没这么便宜了!”
那四个婆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旧门板,将贾环挪了上去。
动作间难免碰到伤处,贾环闷哼一声,一口血沫呛出喉咙,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涣散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艰难的睁开双眼,望着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成狭长的、染着晚霞的夜空,看着飞檐斗拱的影子从视线中缓缓倒退。
沿途有下人躲躲闪闪地探头张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苍蝇般嗡嗡传来。
“看,那环三爷……”
“听说顶撞太太,打了二十板子!”
“啧啧,一个庶子,也敢跟宝二爷争锋……”
“自找的…唉…”
声音飘忽模糊,就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的感觉。
贾环闭上眼,想将这所有嘈杂都隔绝在外。
他只在心里,反复烙刻着一句话:
这二十杖,一定不会白挨,你们给我等着
小院里,赵姨娘早已等得肝胆俱裂。
只见四个粗使婆子抬着门板走了进来,上面还趴着一个人屁股被打的一片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贾环,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鸣,扑了上去。
“啊,啊,环儿!我的环儿啊!”
贾环此刻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额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额角。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赵姨娘涕泪横流、惊恐欲绝的脸,给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姨娘……”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别怕…我还…死不了…呢…没事的。”
“这还叫死不了?!”赵姨娘的手颤抖如风中落叶,想触碰又不敢,只看着那被血浸透、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衣物,心如刀绞,恨意滔天,“王氏,你好毒的心!你好狠的手!这是想要活活打死我的儿啊!”
小雀和彩霞也闻声赶来跑了过来,一见贾环这惨状,彩霞捂住嘴,眼泪唰地流下来。小雀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地哭道:“三爷……你流了好多血……三爷……您没事吧……”
彩霞到底是年长几岁,强忍着惊惧与悲伤,颤声道:“姨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赶紧给三爷治伤!小雀,快去打干净的水来!多烧一些!我去找干净的白布、棉花,还有……去找最好的金疮药!”
两人连滚爬跑地分头忙开。
赵姨娘跪在门板边,握着儿子冰凉的手,眼泪成串往下掉:“环儿,是娘没用……娘护不住你……我去找她们评理去,我去找她们报仇去。”
“不怪你。”贾环反握住她的手,力道虽弱,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温度,“是这个家……这个世道……不公。”
他缓了口气,积攒着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姨娘,听我说。别去闹。别去找任何人哭诉、评理。这顿打,咱们……认了。”
“认了?”赵姨娘不敢置信,眼中满是悲愤,“就让……他们白白把你打成这样?我不甘心!我就是拼了这条命……”
“不能去拼!”贾环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幽暗却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人在矮檐下,硬碰只有头破血流。今日这顿打,咱们记下。不是不报……”
他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是时候未到。”赵姨娘怔怔地看着儿子。
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任何属于少年的脆弱与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翻涌着的、她从未见过的幽暗火焰。
那火焰,不炽热,却冰冷刺骨,仿佛能焚尽一切。
她的环儿,真的不一样了。像是……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