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的冷风带着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喧嚣。
水珠从柳叶边缘滑落,滴入湖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时间在黑暗中轻轻叩门。
林川静静坐在长椅上,右眼如枯井般沉寂,没有光,也没有痛,只有长久以来与虚无共生的麻木。
他能“看”到的,是沈清棠温润的手指在他掌心划动的轨迹,像春溪流过石缝,细腻而坚定。
那触感微痒,却让他躁动的神经渐渐平复,仿佛一头收起利爪的猛兽,在她指尖下找到了片刻安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清晨露水般的柔和,字字清晰地在他耳边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世界:“三步之外的老柳树,树皮开裂的纹路里藏着昨夜的雨水,你听,正顺着沟壑往下滴。”
“五步外的长椅,金属扶手还残留着露水的冰凉,指尖一碰就会留下湿痕。”
“风从左侧七点钟方向吹来,卷起了三片落叶。一片梧桐,两片银杏,落地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远处翻动旧书页。”
这是她的世界,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世界。
“你这是带盲人遛弯?”林川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颓丧。
“是带你查案。”沈清棠轻哼一声,手指微微用力,在他掌心画了个圈,像是在责怪他的不正经。
她说话时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她今早换上的护手霜味道。
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扑棱”声炸响,惊破了公园的宁静。
前方空地上,大群鸽子猛然腾空而起,灰白羽翼拍打空气,发出密集如鼓点的“啪啪”声。
阳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光影在地面跳跃,如同失控的心跳。
几片羽毛打着旋,轻飘飘落在林川肩头,触感如静电掠过皮肤,细微却令人警觉。
就在这一瞬,一股极淡、却无比尖锐的气味刺入鼻腔。那是羽毛被高温瞬间灼烧后混杂着某种腥甜的味道,像是铁锈与腐花交融,又似血液滴落在热铁板上的焦糊气。
林川的呼吸骤然凝滞,体内鬼医心法自行运转,五感被推至巅峰。
那丝气味在他脑海中被放大、解析、还原:血瞳孢子!
一种只在鬼医禁典中记载过的、可通过空气传播、侵蚀神智的邪物。
他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身体已先于思想做出反应。
耳廓微动,捕捉到前方三尺处空气骤然压缩的波动,有物体正在急速上升。
他猛地侧身,反手一捞,掌缘恰好击中一只正欲振翅升空的灰羽鸽背。
那鸟一个踉跄,跌落草丛,双翼扑腾,发出急促的“咕咕”声。
林川俯身扣住其双翼根部,指尖内力轻吐,震颤如蜂鸣。
嗡——
整根羽毛泛起诡异粉光,下一瞬,一层肉眼难辨的红色粉尘簌簌飘散而出,在午后阳光下浮游如血雾,随风轻扬,竟有一丝甜腻的香气扩散开来,令人头晕目眩。
沈清棠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当看到那粉末时,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这……这是阿婆她们天天喂的鸽子……这些粉末,是毒?”
她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同一时间,市中心医院的病理科内,空气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
蓝光在显微镜屏幕上缓缓流动,如同深海暗涌。
林夏穿着白大褂,戴着双层口罩和护目镜,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
高倍电子显微镜下,从“小灰”羽毛提取的样本被放大数万倍,呈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形态:那根本不是自然界的真菌孢子,而是一个个微小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活性结构,表面布满神经突触般的纤毛,正缓慢脉动,宛如微型大脑。
“这不是普通的真菌……”她喃喃自语,瞳孔在镜片后急剧收缩,“这是经过基因改造的‘情绪诱导体’!是‘黑巢’的标志性手笔!”长期吸入这种东西,会像催化剂一样点燃人类最原始的负面情绪——焦虑、多疑、暴怒,最终理智崩塌,甚至自残或攻击他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
她立刻转动椅子,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登录一个加密通道——那是赵队长私下提供的临时接口,专用于重大公共卫生风险预警。
输入关键词“翡翠湖”“突发攻击行为”,系统自动关联了周边医院接诊记录与派出所报警简报。
当一张以翡翠湖为中心、辐射五公里的犯罪率热力图生成时,那刺目的深红色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
以“翡翠花园”高档小区为核心的区域,暴力伤人、家庭纠纷、无差别攻击事件,激增了百分之三百!
林夏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冰冷的清醒。
她低声嗤笑:“影针不是疯了,她是在用全城的人做培养皿,进行一场精准到可怕的社会实验。”
手机嗡嗡震动,是林川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几个字:“今晚直播,你敢放吗?”
她眼神一厉,指尖飞快敲击屏幕回复:“我不仅要放,我还要让全城的人都看清楚,究竟是谁在拿他们的命当肥料。”
手机屏幕暗下去,林夏摘下护目镜,长长呼出一口气。
实验室的冷光映在她疲惫的脸庞上。
她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忽然想起昨夜林川发来的语音:“今天包饺子吗?我想吃清棠姐做的莲子馅。”
她嘴角微扬,关掉显微镜电源,拎起包走出大楼,或许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不只是显微镜下的真相,还有厨房里那一锅冒着热气的养生饺子。
午后,川味小馆的后厨里弥漫着面粉和香料混合的暖意。
灶火舔舐锅底,油星噼啪作响,蒸笼冒出乳白色的热气,模糊了瓷砖墙面。
沈清棠正耐心地教铁头包一种特制的“养生饺子”。
馅料除了常规肉末,还加了剁碎的枸杞和莲子,入口清甜,能降肝火。
铁头人高马大,手指却笨拙得很,捏出的饺子歪歪扭扭,边角漏馅,他忍不住嘟囔:“清棠姐,咱们影刺的人,吃这个是不是太……太清淡了?这哪是杀手的伙食,简直是养老院套餐。”
“等你哪天被那种孢子控制了,连自己亲妈都动手打的时候,就知道清心降火的好处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川蒙着眼,斜靠在门框上,午后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走进来时脚步极轻,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几乎被揉面声掩盖,但沈清棠还是第一时间察觉了。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你自己也少喝点辣汤,你那火气比谁都旺。”
他低声笑了,笑声在闷热的厨房里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压抑的暑气:“我这火,是阳火,专烧那些阴邪祟物。”
她低下头,不再斗嘴,纤细的手指在面团上揉捏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指尖沾着面粉,像初雪落在玉上。
厨房一时间只剩下揉面的“噗噗”声,节奏舒缓,如同心跳。
铁头一边捏着饺子一边嘟囔:“清棠姐,你说最近为啥老有人吵架啊?我都梦到自己拿菜刀追人……”
沈清棠的手指微微一顿,面团上的褶皱停滞了一瞬。
许久,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昨晚……梦见湖底有只巨大的手,一直在拽我下去。”
林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走到她身后,抬起手,掌心悬在她背上寸许,没有触碰,却仿佛有一股温和的力量隔空传来,抚平了她背脊的僵硬。
那是一种熟悉的、属于鬼医真气的温润感,像春阳融雪。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那我就跳下去,把那只手剁了。”
沈清棠的肩膀微微一松,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去,正好倚在他的肩上。
她的发丝蹭过他下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林川,你眼睛不好,以后,我替你看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凤凰珠宝旗舰店发布会现场,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记者们举着长枪短炮,闪光灯此起彼伏。
主持人刚念完开场词,林夏便突然闯入,径直登上发布台,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幕布。
“小灰”羽毛上那狰狞的孢子显微影像,与那张鲜红刺目的区域犯罪热力图,同时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
“这不是意外,更不是巧合!”林夏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也通过直播传遍全城网络,“这是一场由恐怖组织‘黑巢’主导,借由龙组内部力量实施的,旨在制造社会恐慌与秩序崩溃的阴谋!”
弹幕瞬间爆炸:
“龙组有内鬼?!”
“我妈就在翡翠花园住,上周刚跟邻居打了一架!”
“影针必须下台!彻查龙组!”
就在此时,会场大门被猛地推开。
楚歌带着一队龙组行动人员突入,执法记录仪肩灯闪烁红光。
他脸色冷若冰霜:“林夏医生,你涉嫌窃取并泄露国家机密,请立刻停止违法行为,跟我们走一趟!根据《国家安全法》第42条,你披露的内容包含未解密的生物危害等级四类研究资料。”
闪光灯疯狂闪烁。
林夏却异常平静。
她缓缓摘下眼镜,一双清亮的眸子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楚歌,也直视着他身后队员肩上的镜头。
“国家机密?”她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压过所有嘈杂,“那你们敢不敢,现在就向全城民众,公开你们总指挥‘影针’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尤其是脑波活性与神经毒素残留检测项?”
整会场,死寂。
警灯闪烁,人群骚动。
记者们高喊提问,镜头对准林夏与楚歌。
就在龙组人员即将上前控制之际,现场直播信号突然中断,画面最后定格在林夏摘下眼镜、直视镜头的那一秒。
数分钟后,那段视频已被匿名账号上传至全网社交平台,标题赫然写着:【他们想让我们发疯】。
整座城市开始沸腾。
而此时,子夜,翡翠湖上起了浓雾,水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黑玉,深不见底。
一叶扁舟幽灵般划破雾气,无声停在湖心。
驾船的墨老将一卷用防水胶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老式胶卷递给了船头的林川。
“这是当年她叛变前,最后一次见我时,偷偷交给我的东西。”墨老的声音苍老沙哑,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她说,这是‘共生之茧’的原始样本。她还说:‘如果我哪天真的成了你们的敌人,就用这个东西,来烧我。’”
林川握紧那卷冰冷的胶卷,一股奇异的能量从胶卷上传来,与他体内的力量隐隐呼应。
他的右眼虽看不见任何东西,此刻却仿佛能“看”穿深邃湖水,看见湖底那张由无数黑色丝线构成的、正在缓缓脉动的巨网。
墨老望着深沉湖面,悠悠叹息:“她不是要毁灭秩序,她是要用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逼出那个藏在秩序之下,真正的光。”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散了些许雾气。
湖面倒映出岸边凤凰珠宝大厦顶端那巨大的凤凰霓虹巨像,光影摇曳间,凤凰的轮廓竟与林川脑海中影针那模糊的身影缓缓重叠,宛如镜中一对无法分割的双生子。
小舟靠岸,墨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川独自站在湖边,紧握胶卷,湖底巨网的脉动仿佛与他的心跳达成了某种诡异共振。
他试图用鬼医心法去解析这股力量,精神力顺着无形连接向湖心深处探去。
就在触碰到网络核心的一刹那,一股阴寒刺骨的意志顺着他的探知反噬而来,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右眼。
他踉跄着转身,每一步都像在撕扯着与湖底巨网的连接,剧痛从眼眶深处炸开,视野残存的光明瞬间被无边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