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冷风卷过天台,吹得林川那件打了补丁的围裙猎猎作响,像一面在黎明前挣扎的破旧旗帜。
布料摩擦着肩胛骨的旧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每一次翻飞都在低语着过往的战斗与沉默的牺牲。
寒意顺着衣角钻入脊背,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而更深处的地脉阴冷,则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骨骼,从右眼蔓延至全身。
楚歌收紧了手臂,将头更深地埋在他的肩窝。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铁锈、焦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陈年伤口。
她的脸颊贴着他颈侧,触感粗糙而温热,可那温度之下,却藏着令人不安的冰冷。
你又逞强。
她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将一丝火系异能渡过去,温和他冰冷的手。
那股暖流如同初春融雪时的第一缕阳光,缓缓渗入他指节间的冻僵神经,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与酥麻。
他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绷带下新肉生长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但那只被层层缠绕的右眼,却像一个无法关闭的阀门,不断向外渗透着不祥的气息。
每当银金色的光芒在缝隙中一闪而逝,空气便随之微微震颤,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存在正透过那只眼睛窥视人间。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的茧子摩挲着她的手背,带着灶火余温与常年握铲留下的纹路,低声笑了笑:“我不下厨,谁给阿婆留一碗热汤?”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根针,刺得楚歌心里发酸。
话音落下时,远处传来一声乌鸦啼叫,凄厉划破寂静,随即又被风吞没。
白莲婆婆已经不在了。
可他依然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熬一锅最浓的川汤。红油翻滚,花椒炸裂出噼啪轻响,八角桂皮在沸水中舒展,释放出辛辣醇厚的香气。
第一碗总是盛出来,放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前。
瓷碗边缘凝结着细密水珠,热气袅袅上升,在晨光中扭曲成模糊的人形轮廓,仿佛真有谁坐在那里,静静饮下这一世未尽的牵挂。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的楼梯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踏着虚幻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走了上来。
脚步并未触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回音上,留下一圈圈涟漪般的残影。
那不是实体,更像是一段被地脉怨气扭曲后固化的执念,由无数未尽之愿与母性哀歌编织而成。
白莲婆婆的影像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得可怕。那是穿越生死仍不肯闭合的注视,是守护者最后的清醒。
她没有看林川,而是缓缓抬起枯瘦如枝的手,递来一物。
那并非金属,而是一片凝固的黑雾,在她手中缓缓成型,表面浮现出几个古朴的篆字——影刺·创始七人。
字迹流转间,隐约有血光浮动,似以魂魄为墨、执念为刻刀所书。
当林川伸手接过时,那团黑雾竟如活物般缠上他的指尖,冰凉刺骨,仿佛直接连接着地底万丈深渊的呼吸。
在七个名字的最末端,赫然是白莲婆婆的本名。
“她当年难产,我替她接生时,黑巢的探子就已经盯上了襁褓里的小影。”
婆婆的虚影发出叹息,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带着砂石碾压的滞涩与沉痛,“我自愿接受改造,成为影刺,只是为了能亲手埋葬追踪者,为孩子……为所有被地脉选中的孩子,等来这一天。”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已开始碎裂,如同风吹散的灰烬。
最后一瞬,她终于看向林川,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告别。
虚影消散,只留下那块铁牌在林川掌心,散发着比凌晨寒风更冷的凉意。
他握紧它,指节泛白,仿佛攥住的不只是记忆,而是千百年来所有母亲们未曾说出的遗言。
直到第一缕晨光照进巷口,林川才发觉自己已站了一夜。
他将铁牌小心收进围裙内袋,转身走下天台。有些答案,或许只有林夏能解开。
午后,湖畔尼庵。
阳光斜照在青瓦屋檐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芒。
林夏的指尖在光幕键盘上疾走,铁牌的数据流被飞速破解、重组,化作一行行跳动的符文代码,在空中织成半透明的信息矩阵。
她的镜片反射着幽蓝的光,映出她微蹙的眉峰和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震动。
“‘影刺’的最初代号是‘地脉守卫’,”她语气冷静,却藏不住尾音的一丝颤抖,“一个致力于保护地脉节点不被侵蚀的秘密组织。”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这段尘封的历史。
“后来,它被黑巢渗透,成员或死或叛,最终名存实亡。”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滑过一道冷光,下了结论:“阿婆不是叛徒。她是最后一个还记得自己使命的‘守灯人’。”
话音刚落,尼庵陈旧的木地板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阴冷的地气喷涌而出,带着腐土与血锈混合的腥气,扑面而来。
数名身形残破、周身环绕着悲戚气息的半透明魂体从中浮现。
她们都是女性,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唯有眼神空洞地望向林川,仿佛在审视一件等待淬火的兵器。
林夏紧张地握住了武器,金属外壳因静电泛起微弱蓝光。
残魂们没有攻击,只是发出重叠在一起的低语,汇成一股直击灵魂的讯息:新持火者……需过“心渊试炼”。
林川没有动,他的右眼绷带下,银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鬼眼,已自行开启。
他看到的,远比林夏更多。
他看见了这些残魂生前的景象。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母亲。
有的跪在血泊中剪断脐带,有的抱着哭闹的婴儿轻声哼唱摇篮曲,有的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孩子额头上烙下一个守护印记……然后,她们走向翡翠湖底,自愿献祭生命与灵魂,化作人柱,用母性的坚韧与慈爱,层层加固着那枚被称为“血母之核”的恐怖封印。
林川沉默地合上眼,任绷带遮住那只沸腾着银金光芒的右眼。
走出尼庵时,夕阳正斜照在归途上。
他需要一点烟火气,来压住心头翻涌的母亲们的悲鸣。
傍晚,小馆后院的灶火烧得正旺。
柴薪噼啪爆裂,火星四溅,落在泥土地上瞬间熄灭,留下几点焦黑痕迹。
锅底油花跳跃,辣椒段炸至焦香,释放出呛人的辣烟,熏得人眼角发涩。
林川颠着锅,手腕翻转间,一盘新出炉的辣子鸡带着燎人的香气盛入盘中,红油淋漓,鸡肉外焦里嫩。
他夹起一块递到楚歌嘴边。
楚歌毫不客气地咬下,下一秒就被那股霸道的辣意呛得眼圈发红,舌尖火烫,一边哈气一边灌水:“你这次……下的料比上次还狠!”
林川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加了点从地脉里顺出来的‘怨火’当佐料,去腥提味。”
每次抽取一丝怨气,都像是用烧红的针刮擦神经,这是他没说出口的代价。
楚歌看清了他眼角渗出的血丝,那血正顺着脸颊滑下,洇湿了绷带的一角。
她心头火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锅铲:“你右眼又流血了!”
“不疼。”
林川摇头,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我刚才……好像听见阿婆在和小影说话了。”
楚歌所有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熄。
她看着他故作轻松的笑脸,鼻尖一酸,猛地张开双臂将他死死抱住。
炙热的火系异能像一层柔软的羽衣,轻柔地包裹住两人,温暖中带着压迫感,仿佛要替他承受那份无人知晓的沉重。
“你再敢这么乱来,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锅!”
林川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也抬手环住她,感受着那份灼人的温暖和更灼人的担忧,低声笑了起来:“行。那我煮糊的汤,你也得负责喝完。”
深夜,翡翠湖底。
这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水流缓慢拂过石碑的轻响。
林川独自一人盘坐在那块无名石碑前,右眼彻底解开了绷带。
奇异的血色符文在银金色的瞳孔中缓缓流转,如同星辰运转于命运之轮,最终随着地脉的呼吸一同归于平静。
他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川汤,轻轻倒入湖水之中。
汤汁融入碧波,扩散成一片朦胧的暖雾,香气竟短暂穿透水面,飘散于夜空。
“阿婆,汤热了,趁热喝。”
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有一声满足的轻笑从万顷碧波下传来。
手腕上的终端震动了一下,是林夏的消息:检测到“茧核”的残留能量已经被地脉彻底吸收。
你的鬼眼完成了二次进化,现在可以永久性地感知到所有“封印节点”的位置。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弹出,带着严厉的警告:但代价是,你与地脉的共情会越来越深,每一次使用鬼眼,灵魂反噬的力度也会越来越强。
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川盯着水面许久,直到涟漪彻底平复。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觉醒的开端。
回到小馆时已是深夜,他没惊动任何人,独自上了天台,等待新的一天撕开黑暗。
凌晨,小馆天台。
林川重新缠好绷带,望着翡翠城上空汇聚不散的雷云。
风势渐起,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那只被遮蔽的眼睛。
楚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靠着他的肩膀,轻声问:“下一站,去哪?”
林川低头,摩挲着腰间那条油腻但干净的围裙,嘴角勾起一抹狂放不羁的弧度:“老子的锅铲,不光能炒菜,还能挖他们祖坟。”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顿了一下,右手不自觉抚过右眼绷带。那里,似乎有一丝灼热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