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七贤街还沉浸在凌晨四点的静谧中,唯有街角那家无名小馆,已经透出氤氲的热气。
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丝,缠绕着斑驳的砖墙,像某种低语的预兆。
灶火舔舐着锅底,发出滋啦的轻响,节奏如同沉睡者的心跳。
林川靠在灶台前,右手熟练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川汤,浓郁的骨香混杂着三十六种秘料的辛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层层叠叠地弥漫开来。那是花椒的麻、八角的醇、肉桂的暖,还有藏红花与龙血树脂交织出的一缕微腥,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呼吸。
汤面之上,一层薄薄的油脂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如油膜覆盖的污水坑,美得危险。
他左眼平静如水,右眼却被一圈染着暗红血迹的绷带紧紧缠绕,布料边缘已微微发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
每当他靠近高温源,那绷带下的皮肤便传来针刺般的灼痛,仿佛封印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在苏醒。
“林川哥。”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微颤。
苏晓端着一只空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指尖因寒冷泛着青白,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阿婆今天……没有来买面。”
林川搅动汤勺的手猛地一顿,金属与陶锅摩擦出一声短促的刮响。
汤面上的七色油花瞬间紊乱,如镜面碎裂,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昨夜那撕裂理智的剧痛中,鬼眼看到的残影再次冲刷着他的脑海。浑浊的翡翠湖中心,白发苍苍的阿婆静静站立,水流没过她的膝盖,花白的头发在诡异的湖风中飘散,每一根发丝都像在无声呐喊。
她胸口的机械维生舱闪烁着不祥的血光,那光芒脉动如心跳,忽明忽暗。
她的眼神空洞得像是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悲伤,嘴唇微启,却没有声音。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拿起汤勺,舀了一勺滚烫的川汤浇入碗中,指尖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汤汁溅落在手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缩回。
“她要是三天不来,”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去捞。”
话音未落,小馆的门帘被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掀开,皮革焦糊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歌一身黑色作战服,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短发利落,额角还挂着汗珠,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周身缭绕着几不可见的火星,那是“炎脉”能力过载后的余烬。
她反手将门帘甩上,动作干脆得像斩断一根神经。
“捞?你准备去哪捞?”她将一个平板终端拍在桌上,屏幕嗡鸣亮起,赫然是翡翠湖的实时监测图。
湖面温度异常,情绪波动指数呈指数级飙升,数据曲线如癫狂的心电图。
“龙组的监测系统昨晚就爆了。”她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翡翠湖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每天都在疯狂吸收周边至少上百人的焦虑、恐惧和绝望。湖心出现了一个‘血瞳符文’巨卵,能量反应还在持续增强,它在‘进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林川的脸上,最后落在他那圈绷带上,眉头紧锁。
“你的右眼,又流血了。”
几个小时后,午后阳光刺眼,却无法穿透翡翠湖上空那层压抑的阴云。
整片公园已被龙组封锁,警戒线如蛛网蔓延,空气中残留着催泪瓦斯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
林川蹲在湖边,伸手不见五指的湖水泛着一种死寂的墨绿色,水面平静得不像液体,倒像一块冷却的金属。
他身旁,林夏,他的堂妹,也是龙组的技术顾问,正飞快地敲击着便携光脑,指尖在全息键盘上划出残影。
“卫星热成像图出来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镜片反射着复杂的数据流,“巨卵的体积正以每日百分之零点三的速度稳定扩张。它的能量核心在汲取负面情绪的同时,也在同化地脉能量。按这个速度,七天之内不处理,它的能量场足以吞噬掉整座江城所有生命体的情感能量,把这里变成一座活死人城。”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最棘手的是,湖底正下方三十米处,是江城三大‘地脉封印节点’之一。我们不能用重火力直接摧毁巨卵,否则能量冲击会瞬间引爆节点,后果是至少八级以上的地质灾害。”
林川没有作声,只是将指尖轻轻探入冰冷的湖水。
触感如刀,那不是普通的寒,而是深入骨髓的“死寒”,仿佛湖水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鸟鸣、风声、远处警笛……全都消失了。
他右眼绷带下的银金色电弧疯狂闪烁,那枚被世人称为“鬼眼”的禁忌之物,在无人察晓的情况下悄然开启。
这一次,他没有看到画面,而是“听”到了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灌入灵魂深处的低语。
那声音来自地脉深处,像是成千上万个亡魂在用最后的力气嘶喊,汇聚成一股混沌而悲切的洪流。
“饿……”
“妈妈……好冷……”
“抱……”
那些支离破碎的音节,充满了最原始的孺慕与渴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林川的神经。
他甚至闻到了一丝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来自记忆深处,来自童年某个雨夜,阿婆抱着发烧的他,低声念咒时,掌心渗出的血。
他猛地抽回手,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脱。
低头看去,他的掌心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道纤细的血色符文。
那纹路扭曲交织,竟与他记忆中阿婆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上,一个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纹路一模一样。
小时候发烧那次,阿婆握着他的手,指尖温热,低声说:“血亲之契永不灭。”第二天,掌心就多了一个淡红色的小纹,后来慢慢消失了。
原来,它从未真正离去。
太阳西沉时,林川独自走回七贤街。
整条街从白天的警戒阴云中缓过神来,油锅声、笑骂声重新响起,仿佛昨夜的异象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而在街口那盏昏黄的灯泡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佝偻着身子,煮着一碗碗阳春面。
面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像是皮影戏里的旧人偶。
林川就坐在离面摊不远的一个暗角,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落在阿婆的左手上。
那只老旧的机械义肢,在夹取面条时,金属指节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如同老式钟表即将停摆。
“阿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了鼎沸的人声。
阿婆正要将一碗面递给客人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面汤溅了出来,烫得她嘶了一声。
她转过头,看到是林川,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是小川啊。”
“你女儿……”林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叫什么名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悲悯的浑浊。
“小影……早就没了。”她低下头,用围裙擦了擦手,再抬头时又挂上了那副和善的笑容,“你这孩子,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林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视线越过阿婆的肩膀,在她转身的瞬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胸口机械舱体一道微小的缝隙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妖异红光。
“茧核”的红光。
“我梦见她了,”林川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在湖底,她一直在喊你。”
哐当——!
阿婆手中的锅铲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可奇怪的是,周围食客竟无一人回头。
他们的笑声依旧,筷子敲碗的声音依旧,仿佛那声响从未发生。
林川眯起眼,这根本不是现实中的阿婆。
这是“茧核”借地脉共鸣,从千万人记忆中提取出的拟态投影,一个安抚城市情感的幻象。
深夜,小馆的天台。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人发冷,连灶火都缩成了小小一团。
林川没有开灯,只是点燃了灶台下的一簇小火,慢悠悠地煮着一锅川汤,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香驱散了些许寒意。
楚歌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翡翠湖方向那片不祥的黑暗天幕,眼中映着远方警报频闪的红光。
“你的鬼眼,到底看到了什么?”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林川缓缓闭上眼睛,地脉深处那千万亡魂的哀鸣仿佛还在识海中回荡,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声“妈妈”。
“那不是灾厄……”他低声说,“是求救。那个卵里,是阿婆的女儿,小影。”
楚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林川,你清醒一点!黑巢那些疯子把死人做成生物兵器,再植入‘血瞳孢子’进行催化,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见了。它现在就是一个即将孵化的怪物!”
“可她喊的是‘妈妈’,”林川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不是‘毁灭’。”
就在这时,楚歌手腕上的终端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瞳孔微缩,手指迅速放大图像中的某段基因序列。
“这个结构……不可能……”
“怎么了?”林川问。
“林夏破解了血瞳孢子的原始编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它和黑巢二十年前失踪的‘共生之茧’项目完全匹配。”
风忽然停了。
“而启动‘共生之茧’所需的能量核心……叫‘茧核’。”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川,“阿婆体内那个发光装置,就是最高级别共振源!你要是靠近湖心——”
“我会被同化。”林川接过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凌晨,最后一丝月光隐入云层。
林川独自一人站在翡翠湖畔,再也看不到那片熟悉的城市夜景,只有一片粘稠如墨的黑暗。
他解开了右眼的绷带,露出一只完全异于常人的眼睛。
那眼瞳中,银光与金芒疯狂交织,仿佛一个旋转的星系,蕴含着洞穿时空的恐怖力量。
鬼眼,全开!
眼前的世界瞬间破碎、重组。他看见了。
数十年前,在黑巢冰冷的地下实验室里,一个还很年轻的阿婆,身穿着印有“影刺”代号的黑色作战服,跪在一座冰冷的实验台前。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胸口已经被剖开,一颗跳动着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血母之核”正被缓缓植入。
她低下头,在婴儿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小影,别怕,妈妈带你回家。”
幻象一转。
他看见了在一个爆炸的基地里,已是半机械之躯的阿婆启动了体内的自毁程序,她将一枚数据芯片塞入逃生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其推向黑暗的宇宙。
她的目光穿透烈焰与死亡,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期盼,低语道:“孩子,替我……看看天亮。”
林川猛然睁开双眼,眼角滑下一行血泪。
轰隆——!
平静的湖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那个盘踞在湖心的血瞳巨卵,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浮出水面。
巨卵表面,那些血色的符文疯狂蠕动,最后竟渐渐勾勒出了一张苍老而悲伤的脸,那是阿婆的脸。
风骤然变大,吹得林川的衣衫猎猎作响,也吹起了他心中那件无形的、打了补丁的围裙。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个已经融入皮肤的血色符文,轻声低语,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人做出承诺。
“如果小影真是怪物,我也要带她回家吗?”
答案早已写在每一次她喊‘妈妈’时,他的心为什么会痛。
“汤还没凉,老子去捞火种。”
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出,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整个人化作一道银金色的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颗悬浮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