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吸饱了墨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刀锋巷的铁皮屋顶上。
风从巷口钻进来,裹着雨水未至的湿气,在锈蚀的窗框间呜咽低鸣,仿佛有谁在暗处轻轻啜泣。
厨房里的空气黏稠而湿热,唯一的光源来自灶台上一口小锅,锅里翻滚着廉价的泡面,咕嘟作响,蒸汽撞上低矮的天花板,凝成水珠又滴落下来,砸进锅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劣质调料包的霸道香气混着陈年油垢的气息,在鼻腔里横冲直撞,辛辣中带着一丝焦糊味,那是前一晚残留的面条烧在锅底的痕迹。
林川就蜷缩在灶台边的一张小马扎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他右手指节泛白地攥着膝盖,左手无意识地按住后颈,指尖下那片名为“镜渊”的刺青正隐隐发烫,像有一块烧红的铁片贴在皮肤上。
他低声喃喃:“又开始震了……最近越来越频繁。”声音轻得几乎被沸水声吞没,却像是某种宿命的低语。
疲惫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
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要散架,肌肉酸胀如灌了铅,连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阵钝痛。
他太累了,累到连梦都不敢做,生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
脚步声很轻,几乎被锅里的沸水声掩盖,但林川还是警觉地绷紧了肌肉,脊椎瞬间挺直,像一头在荒野中嗅到危险的困兽。
一抹纤细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干净、微凉,像山涧清晨的露水。
是秦雨桐。
她身上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显然是被惊醒后匆匆披上的。
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踝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后,目光落在他裸露的后颈上。
那里,一片复杂而诡异的刺青——镜渊,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边缘的皮肤微微肿胀,像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烧过,触手滚烫。
她心头一紧,想起他曾说过:“这纹身……有时候像活的一样。”
秦雨桐的眉头瞬间蹙紧。
她转身从旁边一个破旧的医药箱里翻出一小罐药膏,金属盖子拧开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用指尖剜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凑近。
冰凉的触感让林川猛地一颤,像电流窜过脊椎,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开,撞得马扎“哐当”倒地。
声音沙哑而急促:“不用……我自己来。”
“你自己?”秦雨桐按住他想要挣扎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不容置喙,“你现在连一双筷子都拿不稳,还想逞什么强?”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伪装的坚硬外壳。
林川的身体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那只曾能稳稳握住手术刀,在方寸之间拯救生命的手,如今却连夹起一块豆腐都费力。
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像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正在两人僵持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妈妈,我饿了。”小宇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道,嗓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光着脚丫踩在地上,小腿沾着一点灰尘,手里抱着一只耳朵掉了一半的旧兔子玩偶。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林川脸上的戒备和痛苦褪去,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宇饿了啊?来,叔叔给你煮一碗‘英雄泡面’,保证吃完成为刀锋巷最厉害的男子汉,加一个蛋,不加火腿肠的那种。”
很快,三个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方形小木桌旁。
桌面坑洼不平,一道裂痕里积着多年油渍,像干涸的河床。
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林川那一碗清汤寡水,而小宇和秦雨桐的碗里,都卧着一个金黄的溏心荷包蛋,蛋黄微微颤动,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林川用自己那双颤抖的手,费力地夹起小宇碗里的荷包蛋,筷子与瓷碗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声。
声音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温和:“看好了,夹蛋黄的诀窍,就像握着一把手术刀,要做到三个字——稳、准、轻。找到中心点,然后……”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一抖,筷子一滑,那颗完美的蛋黄瞬间破裂,金黄的蛋液汩汩流出,顺着面条蜿蜒而下。
小宇“啊”了一声,脸上满是失望。
林川却不以为意,反而吹了口气,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碎了才好,这叫‘破而后立’,流出来的都是精华,才叫补命。”
秦雨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根本不是因为热,而是源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痛苦。
她甚至能听见他呼吸间那一丝极轻的颤音,像绷到极限的琴弦。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沉默片刻后,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明天,我带小宇搬到隔壁那间空屋子去。”
林川夹面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不行,太危险了。”
“危险?”秦雨桐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真正的危险,是你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身上!林川,我们……我们能不能一起扛?”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铁皮棚,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屋内,锅里剩下的残汤还在小火上煨着,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是这压抑空间里无法言说的心跳。
雨声渐渐稀疏,铁皮屋顶上的鼓点转为细碎的滴答。
屋内只剩下小宇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锅底残汤微弱的沸腾。
林川靠在墙角,烟头燃尽,烫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彻底安静下来。
凌晨三点,暴雨渐歇。
秦雨桐被一阵滚烫的触感惊醒。
身旁的小宇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睫毛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她慌忙找出体温计,玻璃管里的水银柱迅速爬升,最终定格在一个惊人的高温数字上。
就在她手足无措时,林川房间里的老旧通讯器突然亮起。
屏幕闪出几道杂波,滋啦作响,一个断续变形的女声艰难挤出:“检测到……异常……神裔因子波动!活性正在以几何级数飙升!小宇正在和某个强大的能量场产生共鸣!”
“等等……”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宇的能量波形……怎么和你当年的数据模型如此相似?!”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小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风雨裹挟着寒意灌入,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一道矫健身影冲了进来,靴子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水花。
来人手臂上缠绕着一条如同活物般的火焰长鞭,鞭身扭曲蠕动,映照出他冷峻的侧脸,正是楚歌。
“我已经同步通知了外围支援,楚歌正在赶往你们位置的路上!”林夏的声音在通讯器中补了一句,刚刚落下。
楚歌脸色凝重,语速极快:“是‘涅盘之核’!‘黑巢’那帮疯子把它启动了,就在港口区,能量共振范围覆盖了整个刀锋巷!”
林川强撑着剧痛的身体从床上翻起,冲到小宇身边。
他猛地闭上左眼,仅存的右眼瞳孔瞬间收缩,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净世之瞳”开启!
血管在他眼球表面爆裂,血丝如蛛网蔓延。
光晕浮现的刹那,鼻腔一热,鲜血顺着唇角无声滑落。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由能量线条构成的灰白色,唯有小宇的眉心处,一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银色光点正在剧烈闪烁。
那光芒的源头……竟与他后颈那片“镜渊”刺青如出一辙!
他猛然醒悟——不是小宇被“涅盘之核”的能量感染了……是他,继承了“镜渊”最原始的感知能力!
来不及解释,林川一把抱起滚烫的小宇,冲进房间按下接听键的同时,已顺手抄起了挂在门后的外套。
抱着孩子穿过湿滑的走廊,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直奔天台出口。
他将小宇汗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镜渊”刺青的核心位置正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伏。
“小宇,听着,”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用心感受叔叔的心跳,如果它乱了,你就用力捏我,听到了吗?”
小宇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小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几秒钟后,他忽然用梦呓般的语调低声说道:“叔叔,我看见了……一扇好大好大的红色大门,门里面……有个人……在哭。”
通讯器里,林夏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确认了!‘涅盘之核’内部存在高强度生命意识体!‘黑巢’这群畜生,他们把一个活人炼成了核心容器!”
“轰隆!”一道迟来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林川冰冷到极点的侧脸。
雨水顺着他额角滑落,混着血迹,在下巴汇聚成滴。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森寒刺骨,仿佛凝结了西伯利亚的万年寒冰。
“那就简单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把门砸了,把人抢回来。”
雨彻底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晨光像稀释的牛奶,缓缓渗入巷子深处。
小宇奇迹般地退了烧,正沉沉地睡着,秦雨桐守在床边,一夜未眠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后怕。
她轻轻抚着孩子的额头,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川靠在门框上,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暂时麻痹了翻江倒海的痛楚。
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围裙被他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布料上还沾着昨夜的油渍和面粉。
“你会走吗?”秦雨桐轻声问,她不敢看他,目光落在熟睡的儿子脸上。
林川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
他瞥了一眼厨房里那口还没来得及刷的泡面锅,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老子的泡面还没吃完,走去哪?”
就在这时,远处港口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地面微微震动。
窗台上,一只玻璃杯轻轻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眼神骤冷。
被动防守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他需要一个舞台,一个足够大、足够血腥的舞台,把所有藏在暗处的毒蛇都逼出来,一把火烧干净。
既然他们这么喜欢“涅盘”,那自己就送他们一场真正的“葬礼烟花”。
他的视线缓缓移回厨房,最终定格在了那个笨重、油腻,却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煤气灶台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眼中渐渐燃烧起来。
晨风吹起围裙的一角,轻轻摆动,像一面不再需要收起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