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寒风如刀,刮过刀锋巷的每一个角落,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血腥气。
碎石在风中滚动,撞击着斑驳的墙根,发出空洞的轻响;远处一只野狗低吠两声,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林川的指尖冰冷,几乎失去知觉,那半块带血的儿童鞋垫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掌心。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残留的温热早已冷却,却仍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他能“看”到孩子奔跑时脚底踩过的积水,“听”见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触”到那只小脚曾踏在柔软草地上的虚幻记忆。
鬼眼带来的三次冲击让他大脑针扎似的疼,十二个孩子,十二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被硬生生抽走了灵魂,那汇入翡翠河底的幽光节点,像一枚嵌在城市心脏里的毒瘤,幽幽地搏动着。
他缓缓站起身,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是冻僵的树枝在雪夜里断裂。
巷子尽头,昏黄的火光映照着刀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煤油灯残焰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投在墙上如同一头蛰伏的兽。
他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叼着烟,火星在他唇边明灭,每一次呼吸都吐出一缕灰白烟雾,缭绕如魂魄升腾。
但他脚下那三具流浪汉的尸体,脖颈处翻卷的皮肉还冒着微弱热气,以及胸口烙印的“血瞳已醒”四个猩红大字。那不是墨水,而是用烧红的铁条生生刻进皮肉,边缘焦黑泛脓,正缓缓渗出血珠,却像无声的利刃,撕开了这片刻的平静。
“你早就知道。”林川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吐一个字,喉咙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每一步都踩在巷子湿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那个曾经可以为他挡刀的背影。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他的肩头,凉意穿透衣衫,直抵脊椎。
空气里混杂着焦油、腐肉和金属锈蚀的气息,令他胃部一阵阵抽搐。
刀哥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火盆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烟雾被风吹散,融入深沉的夜色,仿佛那些过往的情义也终将化为乌有。
“川子,”他的声音比这夜风还要冷,“这巷子饿不死人,但救不了命。”
一句话,隔开了三年的兄弟情义,也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风停了片刻,火盆中的余烬噼啪一声爆裂,像是某种誓言彻底焚尽。
林川站在原地,直到火盆熄灭,人影消失在巷口。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刀锋巷,寒风灌进衣领,像无数细针扎入骨髓。
那一夜,他没睡。
回到藏身处后,他从床底拖出一只生锈的铁盒,翻开尘封的档案,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三年前任务记录页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时间点--07:03。
多出来的七分钟,像一根刺,卡在记忆深处,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去了川味小馆。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洒进来,给翻滚的粥锅镀上了一层暖意。
蒸汽袅袅升起,带着米香与牛骨熬煮一夜后的醇厚气息,扑在脸上温润如手帕。
灶台边辣椒粉呛人的辛烈、葱花爆香的焦香、还有木勺搅动锅底时黏稠的“咕嘟”声,交织成一片虚假的安宁。
与刀锋巷的阴冷肃杀不同,这里充满了烟火气。
七个女孩围坐一桌,叽叽喳喳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川哥,你看!我给刀哥也织了一条,咱们兄弟一人一条,兄弟同心!”苏晓兴奋地举起手中一条崭新的围巾,深灰色的羊毛线上,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同心”二字,针脚粗粝,像是孩童涂鸦。
林川看着那条围巾,心头猛地一刺,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刀哥的手已经沾满了孩子的血。
“就你这针法,像是被喝醉的壮汉踩了七八脚,送给刀哥,是想勒死他吗?”坐在她对面的林夏冷笑,语气尖锐。
“你!”苏晓气得小脸通红,手指紧紧攥住围巾边缘,羊毛线几乎要崩断。
“砰!”一只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碗碟作响,汤汁溅出碗沿。
楚歌横眉冷对:“都给我闭嘴!再吵,今晚的体能训练翻倍!”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粥锅仍在“咕噜咕噜”翻滚,热气模糊了窗玻璃。
林川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着粥,滚烫的米粥滑过喉咙,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舌尖尝到了一丝咸腥,不知是辣油还是昨夜残留的血味。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是叶知夏。
她的掌心微汗,带着活人的温度,像一道微弱电流穿过他麻木的神经。
“还在想他?”她声音轻柔,却总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
林川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三年前那次任务,我们本可以全身而退。”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不是我失职,是他为了多提取七分钟的‘茧液’,故意拖延了撤退时间。”
秦雨桐的眉头紧紧皱起,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茧液’?那所谓的‘共生之茧’,源头也是从那些孩子身上来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鸽群掠过,翅膀拍打声清晰可闻。
林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拿起桌上的辣油罐,舀起满满一勺,尽数倒入了面前翻滚的粥锅里。
红亮的辣油“刺啦”一声炸开,油花四溅,像一滴滴鲜血,迅速融入了乳白的粥中,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辛辣气味猛然冲鼻,刺激得眼角发酸。而左眼,竟真的滑下一滴温热的液体。
“你的眼睛怎么流血了!”苏晓指着他的左眼,满脸担忧。
林川抬手抹去血迹,指尖微颤。
“没什么……用了一下老卜教的‘回溯术’,有点副作用。”
苏晓睁大眼睛:“又疼了吗?”
他勉强笑了笑:“习惯了。”
深夜,刀锋巷深处,废弃的第二诊所。
铁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铁锈和腐烂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而沉重,钻进鼻腔时带着冰针般的刺痛。
老卜佝偻着身子,手中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圈摇曳的光晕,照亮墙角堆积的破旧输液架和散落的手术器械,金属反光如蛇鳞闪烁。
“‘血母’,曾经是刀哥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城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直到她的女儿死于‘茧化’实验,她就彻底疯了。她弄到了一块‘时砂沙漏’的残片,能小范围地减缓时间流速,方便她进行那些……**解剖。”
林川的目光扫过解剖台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皮肤呈青灰色,眼球外翻,嘴角凝固着极度痛苦的弧度。
他缓缓蹲下,右眼的灰色瞳孔中,一簇幽蓝的火焰骤然燃烧起来。
“附身回溯!”
强大的精神力瞬间冲破时空的壁垒,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狠狠扎入死者残留的记忆碎片中。
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在这一刻被彻底扭曲,林川的意识坠入一片血色的混沌。
他“看”到了一切。冰冷的手术刀,在被无限放慢的时间里,如何一层层剥离眼球的组织,每一刀都精准得令人发指;他“听”到了血母那如同梦呓般的低语:“最纯粹的痛苦才能孕育出最完美的瞳孔……献祭,即是重生……”那声音像是从颅骨内部响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他“触”到了那种被钉在台上无法动弹的绝望,肌肉因剧痛而痉挛,汗液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冰冷金属台面上,发出极细微的“嗒”声。
七十二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川猛然睁开双眼,意识回归身体的瞬间,一股腥甜的液体从他左眼角滑落。
他抬手一抹,是血。
但那坐标,已经死死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城西屠宰场,b区,冷藏室。
踉跄走出废弃诊所,冷风扑面而来,胃里一阵翻涌。
他扶住墙角干呕,吐出的只有苦涩胆汁。
手背上还未擦净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归途中,他刻意绕远,穿过寂静的翡翠湖公园。
湖水幽黑,倒映着远处高楼残破的霓虹,像一道裂开的城市伤口。
夜风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公园长椅上向他招了招手。
是捡垃圾的阿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林川手里,然后拄着拐杖,蹒跚着消失在夜色中。
纸张粗糙,带着体温与汗渍。
林川展开纸,是一张手绘的屠宰场平面图,b区冷藏室的位置被红笔重重圈出。
图纸背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小石头在冰柜三号,求你,救救他。
他握紧图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鬼眼毫无征兆地再次闪动,这一次,未来的景象无比清晰——冰冷刺骨的冷藏室内,刀哥那条由特殊合金打造的钢骨手臂,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一个孩子的胸膛。
金属穿刺血肉的“噗嗤”声清晰可闻,血液顺着机械臂缝隙滴落,在冻土上绽开一朵朵暗红冰花;而他自己,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手中的刀锋斩断了连接那条手臂的所有神经,火花四溅,伴随着电流短路的“噼啪”爆响……
林川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巨大的凤凰巨像倒映在水中,倒影的下方,一抹若有若无的血光正在悄然浮动。
“川哥!川哥!”苏晓像只快乐的蝴蝶,蹦跳着从远处跑来,她刚才正在追逐一群鸽子,羽翼拍打声惊飞了树梢的露水。
林川抬手随意抹去血迹,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刚才想事情,用了回溯术,有点反噬。”
苏晓却不信,她一步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别去打架,好不好?我害怕……”
林川身体一僵,随即放缓了呼吸,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傻丫头,不去打架。就去炖锅汤,天冷了,给你刀哥补补身子。”
黎明破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林川盘膝而坐,神识沉入体内。
胸前皮肤下隐约浮现出蛛网般的青色纹路。那是“共生之茧”在剧烈地震颤,与城西某个方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像是在响应某种邪恶的召唤。
他翻出老卜留下的笔记,泛黄纸页上写着:“她体内有半块‘镜渊’碎片,加上小七身上的另外半块,就能合成完整的‘镜渊之眼’。那是开启‘暗影织网’核心区域的唯一钥匙。”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
他站起身,熟练地系上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围裙,走到灶台前。
锅里,用十几种香料和牛骨熬制了一夜的辣汤正剧烈地翻滚着,红浪滔天,香气霸道地充满了整个屋子。
蒸汽扑在脸上,带着灼热与辛辣,他伸手搅动,汤勺划过赤红汤面,如同犁开一片血海。
“刀哥,”他对着窗外轻声低语,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这一次,我不问你为什么背叛。我只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刀锋巷快饿死的时候,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窗外,城西屠宰场的方向,一缕肉眼可见的血色雾气,正如同毒蛇般,缓缓升腾而起。
是时候了。
那锅沸腾的红汤,既是送给兄弟最后的饯行酒,也是他为即将到来的杀戮,献上的第一道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