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上的蓝启仁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面孔,最终,越过众人,落在了后排一直认真聆听、未曾插言的王灵娇身上。
见她神色专注,眸中若有所思,蓝启仁略一沉吟,便抬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沉声道:“王灵娇。”
被点到名的王灵娇微微一怔,随即从容起身,先是对蓝启仁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抬起眼帘,目光澄澈,不闪不避地迎向先生的注视:
“回先生,学生以为,蓝安前辈之事,究其根本,乃是人之常情。”
她的声音清越,在略显嘈杂的兰室内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连一旁原本垂眸静听的蓝曦臣,也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她。
“蓝氏先祖,他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然后才是入了空门的子弟。”
王灵娇继续说道,语气平和而坚定,“当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份情感便如同山间奔涌的潮水,沛然莫之能御。那是源自心底最真实的悸动,是无法完全用理性去压制,告诉自己‘不该爱’便能立刻停止的。学生以为,强行压抑本性,或许并非真正的‘雅正’。”
蓝启仁抚着长须,面上看不出喜怒,继续追问,问题愈发尖锐,直指核心:
“依你之言,情高于理?若他所爱之人,是个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之徒呢?明知其恶,依旧沉沦,这也是你所谓的人之常情?”
这个问题抛出,兰室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王灵娇。
王灵娇并未被这刁钻的问题难住,她微微颔首,神态依旧从容:
“先生此问,正在关键。学生以为,爱的本质,或许并非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正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自由意志的沉沦?” 这个新颖而大胆的说法让在场许多人都露出了惊异与思索的神情,连蓝启仁的眉梢都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是,”王灵娇肯定道,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你的心、你的意志,只会最直接、最本能地告诉你——‘你爱他’。”
“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不参杂质的吸引和牵引。它不会,也无法先经过世俗善恶、利弊得失的权衡,冷静地告诉你‘你该不该爱他’。”
“善恶,是后天的教化与评判;而心动,往往发生在那之前,如同日月升降,草木荣枯,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命反应。”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温柔而笃定地转向了一旁的蓝曦臣。
那双明媚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柔情与坦荡。
她仿佛在通过这番话,向所有人,更是向他,宣告自己心意的纯粹与不由分说。
蓝曦臣接收到她这几乎是当着众人面的、间接而热烈的表白,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最醇厚的蜜糖包裹,又似有暖流汹涌激荡。
他的娇娇说,爱他是她自由意志的沉沦,无关身份,不论得失,只是本能地、无法抗拒地想要靠近。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与幸福感冲击着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甚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能日月交替加速流转,让他能立刻飞到颖川王氏,将名分彻底定下,将这抹照亮他生命的骄阳,名正言顺地拥入怀中。
蓝启仁可不管大侄子此刻是如何的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他捻着胡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盯着王灵娇,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触及蓝氏核心隐秘、关乎他兄长过往的问题。
他虽未明说那个“一个人”是谁,但在场知晓内情的蓝氏兄弟与少数年长弟子,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知晓他指的是当年的青蘅君。
“那么,”蓝启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若有一个人,他最爱的人,杀死了他最为敬重、视为楷模之人。此人最后选择,既不杀所爱为尊长复仇,也不纵其所爱逍遥法外,而是……将自己所爱之人,强行圈禁在身边,既保全其性命,又算作一种永恒的惩罚与囚禁。你认为,此举,是对,是错?”
这个问题如同千斤重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敲在蓝曦臣与蓝忘机的心上。
兄弟二人皆是一震,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而凝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被禁锢在龙胆小筑半生、郁郁而终的母亲,和同样因这份偏执的决定而画地为牢、余生都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最终早逝的父亲。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王灵娇也沉默了片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蓝曦臣骤然紧绷的气息,以及那份无声传递过来的沉重。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坦率地看向蓝启仁,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
“先生,学生以为,这个人做得是对是错,或许不该仅仅由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评判。更要看那个被圈禁的人,她自己,是如何想的。”
“她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保全’与‘惩罚’?她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是感受到了扭曲的爱意,还是无尽的痛苦与怨恨?”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与怜悯,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蓝氏兄弟,最终回到蓝启仁身上:
“若真心爱一个人,难道不该是处处为他着想,希望他平安、喜乐、自由自在吗?”
“爱是尊重,是成全,而非占有和禁锢。您连选择的权力、甚至连表达真实意愿的机会都不给予对方,只是单方面地、自以为是地决定了他的命运和去处,用所谓的‘爱’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华丽的牢笼。这……又凭什么说是爱他呢?”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兰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上。
“这或许,更像是一种极端自私的占有和无法放下的执念。最终困住的,又何止是那个人?”
“连同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自己,不也同样被永远地锁在了愧疚、痛苦与无尽的挣扎之中了吗?两个人,一生困局,无人得解,无人自由……这真的是爱希望看到的结局吗?”
她的话音彻底落下,兰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绵绵的雨声,沙沙地响着,更衬得室内气氛凝滞。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各异的神色。
蓝启仁看着她,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恍然、追忆、痛惜……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轻叹,目光复杂地扫过身旁两个身形僵硬的侄子,其中意味,难以言说。
而蓝曦臣与蓝忘机,已然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与震撼之中。
父亲当年那样做,保全了母亲的性命,避免了血亲相戮的人伦惨剧,却也亲手剥夺了母亲一生的自由与欢愉,而父亲自己,何尝不也是将自己囚禁在了无尽的悔恨与道德的枷锁里,余生都未曾真正展颜?
他们一直视为情深义重、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甚至在某些时刻被美化为深情体现的行为,在另一个纯粹而犀利的视角剖析下,竟是如此的不堪、矛盾与……令人窒息的自私。
兰室内,此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沙沙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敲打在蓝氏叔侄三人的心上。
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蓝启仁那张向来严肃刻板、此刻却布满复杂纹路的脸上。
震惊、恍然、久远的痛楚、被后辈一语道破天机的愕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过往既定认知的动摇……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翻涌。
蓝启仁久久地注视着王灵娇,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着超越年龄的通透与胆识。
她的话,剥开了那桩往事外面包裹的、名为“深情”与“无奈”的华丽外衣,露出了内里近乎残酷的真相,那或许,真的只是一种以爱为名的、极致的自私与困守。
蓝启仁原本准备了许多关于责任、规矩与大义的训导,此刻却觉得那些言辞在王灵娇这番直指本心的论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还能问什么?又能再听什么?在场的这些年轻弟子,又有谁的见解,能比这番结合了炽热情感与冷静哲思的话语,更能触及问题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