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最后一滴淡金色的琼浆滑入喉中,那股清冽温润的暖意,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如同春雨渗入干涸的田地,丝丝缕缕,持续不断地滋养着孙悟空被镇压的躯壳与神魂。
他靠在冰冷的山石缝隙里,第一次没有去感受那无处不在的沉重挤压,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了体内这种陌生而奇异的“宁静”之中。明心泉涤荡后的灵台,空旷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适。五百年间堆积如山的怨愤、狂躁、不甘,仿佛被一场无形的洪水暂时冲走,露出了下方被掩埋已久的、属于花果山巅那块灵石的、最初的清明底色。金石桃的金灵之气,如同最细腻的磨石,将他那因长久对抗而有些毛躁、黯淡的本源灵光,打磨得温润而凝实。櫰木果的浑厚滋养,则在最深处,为他注入了一丝沉静的、来自大地的力量感。
他闭上眼睛,火眼金睛的光芒内敛。周遭五行山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法则,似乎都因他心境的微妙变化,而显得不再那么针锋相对、难以忍受。他甚至能“听”到更远处,风拂过荒草时,草茎细微的摩擦声;能“感知”到地底极深处,被镇压的地脉那缓慢而顽强的搏动。这是一种……很久违的、与世界产生“连接”而非“对抗”的感觉。
乐游一直安静地蹲在他面前,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看到那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看到那紧绷的、随时准备龇牙咆哮的嘴角线条趋于平和,看到那双眼眸深处暴戾之火渐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迷茫的疲惫与一丝初现的清明,他知道,那碗“通明石猴羹”的效果,达到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拍打安慰——那对这骄傲的猴王而言,或许是一种冒犯。他只是像完成了一件值得用心的工作,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开始收拾身边的物件。铜锅、木碗、长柄玉勺,都被他仔细地擦拭干净,收回纳物囊。
接着,他又从囊中取出几个用干净油纸包裹好的小包。解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十几块晶莹剔透、如同琥珀软玉般的蜜饯,散发着花果谷物的混合甜香,那是用灵植果实混合谷蜜,以文火慢熬收汁而成。另一个油纸包里,则是几块烤得微黄、点缀着果仁与干花的糕饼,散发着温厚的粮食香气与淡淡的花香。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容器,只是就地摘了几片附近难得一见、尚且保持着一丝绿意的宽大草叶,仔细擦拭干净,将蜜饯与糕饼分别包好,轻轻放在了孙悟空脑袋旁边,一块凸起的、相对干燥的岩石上,确保他只要稍微侧头,便能轻易够到。
做完这一切,乐游重新在孙悟空面前蹲下,视线与他再次齐平。
孙悟空在他收拾东西时,眼睛便睁开了,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那与自己此刻狼狈处境格格不入的、精致而用心的食物被取出、包好、放下,他喉咙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份细心与尊重,比那碗神奇的羹汤本身,更让他心中那堵坚硬的墙,悄然松动了一丝。
“这五行山,是牢笼,亦是道场。”乐游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孙悟空耳中,如同山涧清泉,不疾不徐,“天地何其广阔,时光何其漫长。眼前困顿,或许只是造化为你安排的一场……别样的修行。”
他的话语中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没有廉价的同情,甚至没有明确的指向。就像朋友间随口的感慨,又像智者偶然的点拨。“守住心里那一点灵明不昧,于这动弹不得中,观己心,察天地,或许……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乐游说完,深深看了孙悟空一眼,那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五百年的镇压时光,看到他未来某日的脱困与新生。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向一直如雕像般静立在不远处的烛龙,微微颔首。
烛龙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他看过太多兴衰起落,太多因果纠缠。孙悟空的困境,在他眼中不过是时光长河中一朵稍显激烈的浪花。此刻,他看向乐游,那亘古冰封般的眸底,掠过一丝只有乐游能懂的、极其细微的柔和。他并未对孙悟空说什么,只是袖袍似有若无地轻轻一拂,周遭因五行山封印而显得凝滞紊乱的天地灵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过,变得平和顺畅了些许,连那无处不在的沉重压抑感,似乎都减弱了一分。这并非破解封印,仅仅是以他无上神通,为这一小方寸之地,暂时营造了一个相对“舒适”些的环境,算是默许了乐游这份善意的延续。
两人并未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五行山外走去。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干裂的土地上,渐渐与远处荒凉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孙悟空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喊出口。他看着身边草叶上那两包静静躺着的食物,又感受着体内尚未散尽的、那碗羹汤带来的奇异平静,以及周遭那明显变得“柔和”了一点的空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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