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天下 第76章 砺剑待风望京华

栖梧苑内的暖融，并未能完全驱散北境早春的寒意，更未能消弭权力交替后的暗流。岳铮对萧令拂的“合作”带着军人固有的审慎与保留，他并未限制她在堡内的行动，但栖梧苑外的守卫，以及她与萧宸身边伺候的人，皆经他亲手筛选，确保尽在掌控。

萧令拂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乐得暂时蛰伏。她需要时间让萧宸从长期的惊恐中恢复，也需要时间观察、了解北境这台庞大而复杂的战争机器，以及，揣摩岳铮与苏晏的真实意图。

苏晏送来的“宁神散”确实有效，萧宸夜间惊醒哭泣的次数明显减少，苍白的小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许血色。他开始敢于在天气晴好时，由萧令拂牵着，在栖梧苑那方小小的庭院里散步，虽然依旧怯生生地不敢靠近陌生侍卫，但至少，那双大眼睛里，重新有了属于孩童的好奇与微光。

萧令拂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萧宸，用轻柔的故事和耐心的陪伴，一点点抚平他心头的创伤。偶尔，她也会向岳铮索要一些关于北境地理、部族分布、军力配置的图册文书，理由冠冕堂皇——身为萧氏长公主，既至北境，自当了解此地风物人情，以备咨询。

岳铮对此并未阻拦，送来的也都是些不甚紧要的公开信息。但他发现，这位长公主阅读速度极快，偶尔提出的问题，虽不涉及核心军务，却往往能切中某些微妙之处，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洞察力。这让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始终绷得很紧。

与此同时，对司徒清余党的清算仍在继续。岳铮以铁腕手段，又揪出了几名隐藏在文吏系统中的中层官员，以及两名与司徒清过往甚密、态度摇摆的部族小头人。血腥的清洗带来短暂的震慑，但也让堡内乃至北境各处，弥漫着一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

苏晏依旧住在客舍，行动相对自由，却也不再轻易踏入主堡核心区域。他偶尔会通过严锋，传递一些关于朝堂动向的零碎消息，或是关于慕容氏旧部在北境周边活动的模糊情报，真伪难辨，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撩动岳铮和萧令拂的神经。

这日，岳铮召集麾下主要将领及新提拔的文职官员，在议事厅商讨春耕、粮草储备及边防巡视事宜。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派人请来了萧令拂。

这是萧令拂首次正式参与北境的军政议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北境式样锦袍，未施粉黛，神色平静地坐在岳铮下首特意增设的位置上，萧宸则被她安置在身后稍远些的软椅上，由一名可靠的老嬷嬷照看着。

她的出现，让厅内许多将领都露出了诧异之色，目光在她与岳铮之间来回逡巡。

岳铮面色如常，开门见山：“今日所议，关乎北境今年生计与防务根基。殿下既在此，不妨也听听。”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听听”二字，已是一种姿态的微妙转变。

议事过程冗长而具体。各部将领汇报防区情况，文官陈述粮草库存、春耕准备。萧令拂始终安静聆听，不曾插言，只有当提及某些与谢绥势力范围接壤的敏感地带，或是朝堂近期可能对北境施加的政策影响时，她的眼神才会微微闪动。

轮到商讨如何应对谢绥可能借朝廷名义施加的经济封锁时，众人议论纷纷，有主张强硬对抗，有主张暗中走私，也有主张收缩开支，苦熬度日。

就在争论不下之际，萧令拂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绥欲困死北境，无非断我粮道，抬我盐铁之价。北境虽苦寒，然皮毛、药材、乃至山中稀有矿藏，并非毫无价值。与其被动挨打，何不主动寻些‘朋友’？”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一名性子急躁的将领忍不住道：“殿下说得轻巧！如今四处关卡都被谢绥的人盯着，谁敢与我们做生意？”

“明路不通，自有暗路。”萧令拂目光平静，“东南海商，西陲马帮，甚至……某些与谢绥并非铁板一块的边镇将官，未必不想分一杯羹。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拿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以及，能否建立一条足够隐秘、安全的通道。”

她顿了顿，看向岳铮：“此事或可交由心思缜密、熟悉三教九流之人暗中操办，不必动用军中力量，以免授人以柄。”

这话，隐隐指向了苏晏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慕容氏网络。

岳铮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表态。他承认，萧令拂的思路确实提供了一个新的可能，但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苏晏……

“殿下此言，不无道理。”岳铮缓缓道，“然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确保万无一失。”

议事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萧令拂没有再多言，牵着已经有些困倦的萧宸，从容离去。

她走后，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名岳铮的心腹老将低声道：“少将军，这位长公主……心思不简单啊。”

岳铮望着厅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沉声道：“她若真是个庸碌之辈，反倒奇怪了。只要她心思用在对付谢绥上，能用之力，皆可为用。”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散去。驾驭一头清醒而聪慧的猛虎，远比控制一只温顺的绵羊要困难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北境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表面的平静下高速运转起来。岳铮加紧整军备战，操练士卒，修缮城防。春耕在紧张的局势下有序展开，各部族也被强制要求增加粮食种植面积。

而萧令拂提议的“暗路”计划，在经过岳铮反复权衡并与苏晏数次密谈后，终于开始悄无声息地启动。苏晏动用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第一批用以交换的北境特产，主要是些品相极佳的皮毛和少量稀有药材，被伪装成普通商队，试探性地运往东南沿海。

与此同时，那本账册的抄录和送出的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岳铮最终采纳了苏晏“明暗结合”的策略。明面上，他挑选了一位能言善辩、身份清白的文士作为使者，携带一份经过删减、主要指向“边将不法”的账册副本，准备前往京城，敲打谢绥，试探朝廷反应。暗地里，则通过苏晏提供的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将账册最关键的部分，复制在一张特制的、遇火方显的薄绢上，准备送往朝中一位以刚直不阿着称、且与谢绥素有旧怨的御史大夫手中。

风险与机遇并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期间，萧令拂除了陪伴萧宸，也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些北风营的老兵，听他们讲述父兄时代北境的荣光与征战，也了解底层士兵的疾苦与想法。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长公主”，而是试图将根系，扎进北境这片冻土之中。

天气渐渐转暖，冰雪消融，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土地。河谷边的野草冒出了嫩芽，虽然依旧带着寒意，却已显露出顽强的生机。

一日午后，萧令拂正带着萧宸在庭院中辨认新发的草芽，严锋快步走来，神色凝重，低声禀报：“殿下，岳将军请您过去。派往京城的明使……在进入中原后失去了联系。暗线那边……暂时尚无消息。”

萧令拂抚摸着草芽的手指微微一顿。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谢绥的反击，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严锋平静道：“知道了。告诉岳将军，本宫稍后便到。”

她低头，对仰着小脸、有些不安的萧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宸儿乖，姑姑去去就回。”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投向议事厅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砺剑多时，风雨已至。

通往京华的道路，注定要以鲜血铺就。而她，已准备好迎接这场注定惨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