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天下 第44章 异响

谢绥离去后留下的死寂，比冬日寒风更为刺骨。寝殿内未点灯烛，唯有窗外残月投下清冷的光，将萧令拂孤坐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仿佛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玉雕，唯有袖中紧攥着丝绢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翻涌的惊涛。

他知道了。

他必然知道了。

那番看似关怀的提醒，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掌控。他甚至可能连这袖中丝绢的存在，都已洞悉。

冷宫，废井。

这四个字不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刃，系着利刃的丝线，另一端或许就握在谢绥手中。这是一个陷阱吗？一个等着她自投罗网的死局？

去，九死一生。

不去，便是坐实了怯懦，永远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连复仇的执念都可能被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与监视碾为齑粉。

绝望与不甘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底疯狂撕咬。她想起镇北侯世子咽气前望向她的、带着未尽话语的眼神，想起皇帝萧琰那张看似温和却冰冷无情的脸，想起谢绥那双深不见底、永远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眼眸。

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封的绝望下重新奔涌、灼烧。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没有点燃灯烛，只是就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那个存放着“北风”短箭的抽屉。黝黑的箭矢静静躺着，狼眼幽绿，像是在嘲讽她的犹豫与挣扎。

她没有去碰它，目光却落在了旁边那块带着裂痕的羊脂玉佩上。指尖抚过温润的玉质和那些细密的裂纹，一丝尖锐的痛楚伴随着清晰的回忆刺入脑海。

不能放弃。

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她“啪”地一声合上抽屉，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转身，她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任由凛冽的寒风裹着残雪的寒意倒灌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墨发狂舞。

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起来。

谢绥的警告，太后的指引，皇帝的猜忌……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她身处网中央，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可能触及死亡的丝线。

但，若她不动呢？若她就这样困守原地，等待她的，只会是慢慢被吞噬、被同化，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

她宁可死于追寻真相的路上，也绝不要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华丽的牢笼里。

目光再次落回袖口，那里藏着决定命运的地图。

冷宫……那里是宫廷最阴暗的角落，是连阳光都似乎不愿眷顾之地。但也正因为其荒僻与禁忌，或许才藏着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太后选择那里，未必没有道理。

风险与机遇，从来并存。

她需要计划。一个周密的、能够最大限度规避风险的计划。

直接闯入绝不可行。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合情合理靠近冷宫区域，却又不会引起过多怀疑的理由。

宫中旧例……典籍记载……

她凝神细思，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着可能利用的缝隙。

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闻闪过脑海——先帝在位时，曾有一位因触怒圣颜而被废黜、迁入冷宫思过的太妃，似乎……笃信佛法，曾在冷宫附近的一处小佛堂内，日日夜夜诵经祈福，直至病逝。那佛堂，因位置偏僻，又靠近冷宫这等不祥之地，早已废弃多年。

佛法……祈福……

萧令拂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

她可以借口近日心神不宁，噩梦缠身，欲寻一清静之地诵经祈福，而那处废弃的佛堂，位置偏僻，正合“清静”之意，且距离冷宫不远！

这个理由看似牵强，却并非毫无根据。她身为长公主，以“祈福”为由前往一处废弃佛堂，虽显突兀，却也勉强说得过去，总比无故接近冷宫要稳妥得多。

至于时间……不能是白天，目标太大。必须选择入夜之后，宫门下钥之前，利用夜色和宫中人员交替的短暂空隙。

就是今夜！

决心已下，一股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战栗感传遍全身。她不再犹豫，迅速关好窗户，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模仿着平日练字时的心境，写下几行祈求安宁的佛经句子，字迹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烦乱与潦草。

然后，她唤来锦书。

“备一份简单的香烛供品。”她吩咐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烦躁，“本宫近日心绪不宁，欲去宫中西北角那处废弃的佛堂静静心，诵会儿经。”

锦书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声音都变了调：“殿下！那……那地方靠近冷宫，荒废已久，听说……听说不太干净！您千金之躯，怎能去那种地方！若是让丞相知道……”

“正是因心绪不宁，才需佛前静心。”萧令拂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至于丞相那里……本宫自有分寸，不必多言。快去准备！”

锦书看着她眼中那片不容置喙的冷光，不敢再劝，只得咬着唇，忧心忡忡地退下去准备。

萧令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锦书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这也更印证了那地方的偏僻与危险。

她需要独自前往。人多眼杂，反而容易坏事。

夜色，在她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彻底笼罩了皇城。

萧令拂换上一身颜色深暗、不起眼的常服，将那张写着佛经的素笺和简单的香烛收入一个不起眼的布囊中。那把青铜钥匙和丝绢地图，被她用油纸仔细包裹，贴身藏好。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锦书一人，提着小小的羊角灯，踏着朦胧的月色，向着皇宫西北角那片被遗忘的区域走去。

越往深处走，宫灯越是稀疏，道路也愈发崎岖荒凉。寒风穿过废弃的殿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锦书紧紧跟在她身后，提着灯的手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

萧令拂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不仅要提防可能存在的“不干净”的东西，更要警惕黑暗中可能窥视的眼睛。

按照记忆和丝绢上简陋的指示，她们穿过一片荒芜的庭院，绕过几处倾颓的假山，终于，在一丛几乎与人齐高的枯草后，看到了一处低矮、破败的建筑轮廓。

那便是废弃的佛堂了。而佛堂再往后不远，一片更加深沉、连月光都似乎无法穿透的黑暗区域，便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冷宫。

萧令拂在佛堂前停下脚步，对浑身发抖的锦书低声道：“你在此等候，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殿下！”锦书几乎要哭出来。

“这是命令！”萧令拂声音转厉。

锦书不敢再言，只得提着灯，缩在佛堂门外一个背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萧令拂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踏入了佛堂之内。

堂内蛛网密结，灰尘堆积，一尊残破的佛像歪倒在神台上，面容模糊，在从破窗漏进的微弱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阴冷的气息。

她没有停留，迅速按照丝绢地图的指引，穿过佛堂正殿，从一扇早已没了门板的侧门出去，眼前赫然是一片更加荒凉、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堵高大的、墙皮剥落的宫墙，那后面，便是冷宫。

而在地图标注的位置，空地中央，果然有一口被巨大石板半掩着的废井！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阴寒的气息。

就是这里！

萧令拂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她快步走到井边，蹲下身，尝试着推动那块石板。石板异常沉重，她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挪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混合着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冷风从井底倒灌上来，吹得她遍体生寒。

她取出火折子，晃亮，凑近缝隙向下望去。

火光微弱，只能照亮井壁上方一小段距离，布满湿滑的青苔和裂纹，再往下，便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

地图指示在此，可井下有什么？她要如何下去？难道这井壁上有可供攀爬的阶梯？还是……

她正凝神探查，忽然，耳畔捕捉到一丝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啸的异响！

那声音来自……冷宫方向！

萧令拂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吹熄火折子，屏住呼吸，迅速闪身躲到井旁一丛半人高的枯草之后，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紧紧盯着冷宫那堵黑沉沉的宫墙。

只见宫墙阴影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径直朝着废井的方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