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天下 第119章 砥柱风霜砺骨寒

萧令拂的檄文，如同投入北境这片苦寒之地的火种，虽未能立刻形成燎原之势，却终究点燃了点点星火，驱散着弥漫在无数人心头的绝望与阴霾。然而，对于身处风暴眼中心的雁门关与玄鹰堡而言，现实的酷烈，远比一纸文书上的慷慨陈词，更加冰冷刺骨。

雁门关内，严锋成为了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他深知肩上重担，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他亲自巡视关防，督促修补工事，清点物资，操练士卒。萧令拂那份“宁枉勿纵”的内部清查令，被他以铁腕执行，又有数名身份可疑、行为鬼祟的低级军官和役夫被揪出，虽然依旧未能留下活口，但关内的气氛，确实为之一肃，仿佛被凛冽的寒风刮过，干净了许多，却也多了几分肃杀。

关外，北辽大营依旧沉默着，如同蛰伏的巨兽。斥候的碰撞日益频繁激烈，小规模的摩擦时有发生，但大规模的攻击却迟迟未至。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反而更让人心悸。严锋不敢大意，将有限的兵力轮番休整，始终保持关墙上有足够的警戒力量。

而最让他忧心的，依旧是萧令拂的身体。苏晏留下的药方和那支老参，只能勉强吊住她的元气。她大部分时间依旧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精神不济，连说话都极其费力。严锋每次前去禀报军情，都只能挑最紧要的简略说明，生怕多耗费她一丝心神。看着她日渐消瘦、毫无血色的面容，这个铁打的汉子，心都在滴血。

与此同时，玄鹰堡则在另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平衡中维系着。

韩夫人成为了这座孤堡的实际主宰。她展现出了不逊于其夫韩冲的坚韧与果决。对内，她安抚军民，组织生产（主要是修复兵器箭矢，赶制守城器械），调度物资（尤其是妥善保管、分配云烨送来的那些“雪中炭”，每一笔用途都记录在案，心中有数）。对外，她与驻扎在堡外谷地的“影刃”营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盟友”关系。

“影刃”营在经过那场血战后，伤亡惨重，只剩下不足两千人，急需休整补充。韩夫人依约提供了部分粮草药物，甚至允许少数重伤员入堡，由堡内医官（在苏晏留下的方子指导下）进行救治。但她始终严守底线，绝不允许“影刃”营大部队入堡，堡门的控制权更是牢牢掌握在自己亲信手中。

凌昭对此似乎并无异议，他每日只是整顿军务，训练士卒，修补甲胄兵刃，偶尔会派人向韩夫人通报一下外围侦查到的、关于北辽零星游骑或那些溃散江湖客的动向，态度合作得近乎……顺从。这种顺从，反而让韩夫人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

而那位神秘箭手，则成了堡内一个特殊的存在。韩夫人依萧令拂指示，给予他客卿的礼遇，安排了一处独立的僻静小院，衣食供应无缺。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沉默地擦拭着他的长弓和那柄奇古短刃，或是凝望着南方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也会在傍晚时分，登上堡墙，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看着堡外苍茫的群山和“影刃”营的灯火，面具下的眼神，幽深难测。

苏晏留下的、懂些南疆方言的军官曾试图与他交流，但他对关于自身来历和南疆的问题，始终闭口不答，或是摇头表示不记得。唯有在堡内工匠坊遇到修复弓箭的难题时，他才会主动上前，以简单的手势和在地上画图的方式，给予一些精妙的指点，令那些老工匠都啧啧称奇，对他恭敬有加。

韩夫人派去“留意”他的人回报，此人除了沉默寡言，行为并无任何异常，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南疆巫蛊族自那夜惊鸿一现后，便如同鬼魅般彻底消失，再未出现。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始终笼罩在玄鹰堡上空，尤其是知道内情的韩夫人和那神秘箭手心中。他们都知道，那些来自南疆的不速之客，绝不会轻易放弃。

落魂涧方向，云烨率领的一万五千玄麒麟卫，在进入那片传说中有去无回的险地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确切消息传回。只有一些零星的、未经证实的传闻，在底层士兵和民夫中悄悄流传，说落魂涧内时常传来诡异的号角声和冲天的火光，还有人说看到了巨大的、非人形的影子在山涧中移动……这些传闻，更为云烨此次行动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色彩。

时间，就在这种外松内紧、暗流涌动的状态下，悄然流逝了数日。

这一日，严锋正在关墙上巡查，一名亲卫匆匆来报：“将军，派往西面联络朔风营的使者回来了！身受重伤，只带回口信！”

严锋心中一惊，立刻赶回指挥所。

那名使者躺在担架上，胸前一道狰狞的刀伤几乎见骨，气息奄奄。他看到严锋，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严锋按住。

“将军……朔风营……接……接到了殿下檄文……” 使者断断续续，声音微弱，“赵将军……本欲即刻起兵来援……但……但营地遭大批不明身份的江湖高手突袭，粮草被焚……赵将军……身受重伤……朔风营……暂时……无法动弹了……”

说完这最后的消息，使者头一歪，气绝身亡。

严锋看着使者的尸体，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

朔风营，是北境少数几支明确表态支持萧令拂、且拥有较强战力的边军之一，他们的受阻，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那些突袭朔风营的“江湖高手”，其身份不言而喻——必然是谢绥或北辽派出的爪牙！

这证明，他们的敌人，绝不仅仅是关外的北辽大军！来自内部的暗箭，同样致命！

几乎与此同时，玄鹰堡也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一支由附近州县筹集、正在运往玄鹰堡的小型粮队，在途中遭遇伏击，押运的百余名乡勇全军覆没，粮草被劫掠一空。现场留下的痕迹显示，动手的，并非北辽骑兵，而是……身手矫健、来去如风的江湖人！

消息传回，堡内刚刚提升些许的士气，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韩夫人站在望楼上，看着堡外依旧在安静休整的“影刃”营，心中寒意更甚。这些来自内部的袭击，如此精准狠辣，若没有详尽的情报支持，绝无可能！情报从何泄漏？是那些依旧潜伏在暗处的内奸？还是……堡外这支看似合作的“友军”，在暗中向他们的主人传递着消息？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殿下在雁门关病重垂危，外部援军受阻，内部暗箭难防，云烨动向不明，南疆巫蛊族虎视眈眈……

玄鹰堡，这座北境的后方根基，看似暂时安全，实则已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棋盘中，一颗孤立无援的棋子。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萧令拂那封密函，感受着那单薄绢帛带来的微弱支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无论多么艰难，这堡垒，必须守住。为了殿下，为了北境，也为了……那尚未可知的未来。

她转身，对身后的副将沉声道：“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堡内实行配给制，所有物资，优先保障守城将士。加派双倍哨探，巡视堡周二十里范围。再有运粮队前来，需提前通报路线，并由堡内派出精锐接应！”

“是！”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玄鹰堡这台战争机器，在韩夫人的操控下，开始以一种更加节俭、也更加警惕的方式，艰难地运转起来。

而在那僻静小院中，神秘箭手似乎也感应到了堡内气氛的变化。他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北方雁门关的方向，又看了看南方巫蛊族消失的山林，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虚空瞄准，仿佛在凝视着某个看不见的敌人。

面具之下，无人得见的表情，或许是迷茫，或许是挣扎，又或许，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爆发的、冰冷的决绝。

砥柱立于风霜之中，骨愈寒，志愈坚。然而，这北境的寒冬，还远远未曾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