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天下 第19章 是深渊也是生路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丞相府内的年节布置已大致妥帖，朱红的灯笼，崭新的桃符，为这座近日笼罩在无形阴霾下的府邸，勉强增添了几分浮于表面的喜庆。然而，那份自羽林卫闯入后便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却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令拂起得比平日更早。

窗外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寝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她坐在书案前的影子拉得细长。她没有唤人伺候梳洗，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是那几本她已翻阅多遍的普通账册，而在账册旁边，多了一本颜色更深、质地更显古旧的蓝皮簿子。

那是昨夜谢绥离去前，遣心腹悄然送来的“更细条目”。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她也没有问。彼此心照不宣，时机已至。

指尖抚过蓝皮簿子冰凉的封皮，萧令拂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晨霭中，一声声，清晰而沉稳。这里面，或许就藏着能撬动眼前僵局的关键，也可能，是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入口。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墨迹是陈年的，有些字迹甚至略显潦草，与之前那些规整清晰的账册截然不同。记录的内容也更为琐碎，不再是简单的收支项目，而是夹杂着代号、缩写，甚至是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字组合。

起初几页，多是些田庄、铺面的细账，虽复杂，尚能理解。但越往后翻，内容愈发晦涩。

“……腊月十五，丙字三号，支银八百两，购‘黑炭’两百石，由‘驼铃’运出关。”

“……十一月廿二，乙字七号，收‘皮货’若干，折银一千五百两，入‘暗库’。”

“……十月末，甲字一号线，‘药料’断供半月，责问‘老姜’。”

黑炭？皮货？药料？这些看似寻常的货物名称，在此处出现，结合那些代号与高昂的银钱数目，绝不可能只是字面意思。还有“驼铃”运出关，“暗库”收纳，“老姜”负责的药料线……

萧令拂的目光在“老姜”二字上停留许久。姜，与那“出了宫”的姜姓花匠同姓。是巧合吗？

她取过一张白纸，开始将这些零散的信息归类、连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一个模糊却逐渐成型的网络。

“黑炭”频繁出现，数额巨大，由不同的代号渠道采购，最终大多由“驼铃”运往关外。北境苦寒，需要大量取暖之物，但“黑炭”或许并非真正的木炭，而是……军械铁料的暗称？

“皮货”的收购则更为隐秘，往往与几笔来源不明的巨额银钱流入相关联，存入所谓的“暗库”。这些银钱，来自何处？支持着怎样的运作？

而“药料”线，由“老姜”负责，曾一度断供。蓟州盛产药材……太后再三提及蓟州，安王亦提到蓟州故友赠酒。这“药料”，恐怕也非寻常治病之物，或许是疗伤金疮药，甚至是……炼制某些特殊物品的原料？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几笔标注着“甲字一号”的往来上。这是等级最高的代号，记录最为简略，却往往伴随着数额最大的金银流动，以及一些完全无法从字面理解的指令。

“……甲字一，腊月初十，支金五千，付‘西山客’，取‘信物’。”

“……甲字一，十一月朔，收‘北风’密函，言‘幼主安’，需‘月例’加倍。”

西山客？信物？北风密函？幼主安？月例？

萧令拂的呼吸骤然一窒。

“幼主”！

联想到谢绥那夜未曾否认的“另一位皇子”，太后期盼含糊的提及，老花匠恐惧的眼神……一个惊人的、却又似乎顺理成章的猜测，浮现在她脑海。

难道……那本该“夭折”的宗室子，并未死去？！而是被秘密安置在某处，由谢绥，或者说，由谢绥背后的某种势力，暗中供养、保护？而这庞大的、隐秘的资金与物资网络，一部分目的，便是为了支撑这个“幼主”的存在，以及……等待某种时机？

“北风”送来“幼主安”的消息，需要加倍的“月例”。“西山客”取走巨额黄金，交付“信物”……这“信物”，又会是什么？足以证明“幼主”身份的东西？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若真如此，谢绥所图，就绝不仅仅是权倾朝野，甚至不止是弑君复仇！他手中，可能掌握着一张足以颠覆皇统的、真正的王牌！

而太后……她知道吗？她屡次三番的暗示，是警告谢绥不要动用这张牌，还是……在催促他？

殿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微弱的天光透过窗纸，驱散了殿内一部分昏暗。

萧令拂看着纸上那被她勾画得密密麻麻、箭头交错的脉络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原本以为，自己提出的“弑君”已是惊世骇俗，却没想到，谢绥所涉之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危险！

这已不仅仅是臣子与君王的斗争，而是牵扯到皇统继承、关系到萧氏江山谁属的惊天秘辛！

她放下笔，将那张写满秘密的纸，再次凑近烛火。

火焰跃动，贪婪地吞噬着墨迹，将那些惊心动魄的猜测与线索，化为灰烬。

不能留任何痕迹。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需要重新评估她与谢绥的同盟，需要思考，在这盘骤然升级的棋局中，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落子。

“殿下，该梳洗了。”锦书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询问。

萧令拂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幽沉。

“进来吧。”她淡淡道。

殿门被轻轻推开，晨光与侍女一同涌入。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萧令拂知道，从她翻开那本蓝皮簿子的那一刻起，她脚下的路，已然不同。

前方是万丈深渊，亦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