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天下 第42章 钥匙

慈宁宫赏赐的绿萼梅，被萧令拂亲自捧回了丞相府。

依旧是那辆黑漆平头车，依旧是那四名沉默如影的护卫。只是这一次，车厢内弥漫的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绷紧的、混杂着巨大希望与不安的沉寂。萧令拂将梅盆置于膝上，双手稳稳托着，指尖隔着厚厚的狐裘，似乎也能感受到陶盆底部那处细微的、不规则的凸起。

花盆底托，需常擦拭。

慈宁宫嬷嬷那句轻如蚊蚋的提点，在她耳边反复回响。这绝非随口一提的养护建议。那凸起之下，藏着什么？是太后的密信？是下一步的指示？还是……关乎“幼主”或蓟北的更多线索？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每一下都震得她耳膜嗡嗡。她必须尽快查看，必须在回到寝殿、脱离那四道如影随形的目光的第一时间，确认那盆底之物。

马车在丞相府门前停下。萧令拂抱着梅盆下车，姿态从容，甚至对迎上来的管家吩咐了一句：“将这盆梅好生送到寝殿窗下，小心些，莫要碰落了花苞。”

她表现得如同真的只是得了一件合心意的赏赐，急于安置妥当。

回到寝殿，屏退左右，殿门合拢的瞬间，萧令拂几乎是扑到了那盆新得的绿萼梅前。她顾不得仪态，蹲下身，将花盆小心倾斜，手指急切地摸索着盆底。

冰冷光滑的陶土表面，就在靠近中心的位置，确实有一个约莫指甲盖大小、触感略显粗糙的凸起。不像是烧制时留下的瑕疵，倒像是……后来黏上去的什么东西。

她取下发间一根细长的银簪，用尖端小心翼翼地沿着凸起的边缘刮擦。很快，一层极薄、与盆底颜色几乎无异的陶土封层被剥落，露出了下面一个扁平的、同样是陶制的小小暗格。

暗格没有锁，只有一道细微的缝隙。萧令拂用簪尖轻轻一撬，“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

里面没有信纸，没有符印，只有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青铜钥匙。钥匙不过寸许长，做工却极为精细，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图案，似鸟非鸟，似兽非兽，透着一股久远年代的神秘气息。

钥匙？

萧令拂怔住了。她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它能打开什么？是慈宁宫某处的隐秘柜匣？还是宫外某个不为人知的据点？亦或是……与那“幼主”有关？

太后的意图究竟是什么？给她这把钥匙，是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还是暗示在某个特定时刻，用它来开启某扇门？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迷雾。她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传递着未知的重量。

没有明确的指令，只有一把用途不明的钥匙。这比直接收到一封密信更让人心焦，也更……危险。这意味着，她需要自己去判断，去冒险。

她将钥匙重新放回暗格，扣好，又用方才剥落的陶土粉末混合了一点清水，仔细地将那处缝隙填补抹平，使其恢复原状。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看着窗下这盆看似寻常的绿萼梅。

它依旧含苞待放，生机盎然，与之前那盆萎靡的截然不同。可萧令拂知道，这蓬勃生机之下，隐藏着比枯萎更令人心悸的暗流。

接下来的两日，萧令拂表现得异常“安分”。她不再试图接触任何人，甚至连府务也处理得比往日更显慵懒，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寝殿内，或是对着窗外发呆，或是翻阅些无关紧要的闲书。她甚至没有再去碰那本蓝皮簿子，仿佛真的被沈府那场风波吓住了，决心做个循规蹈矩的丞相夫人。

她在麻痹谢绥，也在等待。等待太后那边可能传来的下一个信号，或者……等待一个使用那把钥匙的时机。

然而，宫中和府内，都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平静。太后没有再传召，慈宁宫也没有任何消息递出。谢绥依旧早出晚归，偶尔与她碰面，目光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看不出任何波澜。

这把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炭，藏在暗处，烫得她坐立难安，却又不能示于人前。

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

依照旧例，帝后需登临宫城墙楼，与民同乐，观赏灯会。今年中宫虚悬，便由皇帝携几位高位妃嫔及宗室亲贵前往。按制，萧令拂这位已出嫁的长公主，亦在随行之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离开丞相府，身处皇宫的机会！

尽管城楼之上必然守卫森严，耳目众多，但比起被困在这座密不透风的丞相府，任何一丝与外界的接触，都可能带来变数。

萧令拂的心再次活络起来。她仔细思量着，那把青铜钥匙，是否能在宫中派上用场？还是说，太后选择在上元节前将钥匙给她，本就意有所指？

正月十五，夜幕初垂，满城灯火如昼。

丞相府的马车随着皇室车驾，缓缓驶向宫城。萧令拂身着符合品级的礼服，端坐车内。她没有带那盆绿萼梅，那把小小的青铜钥匙，被她用丝线缠绕，贴身藏在了中衣最隐秘的夹层里，紧贴着肌肤，冰凉而坚硬。

宫城墙楼之上，早已布置妥当。巨大的宫灯将城楼映照得亮如白昼，皇家仪仗森严排列。皇帝萧琰身着龙袍，居于正中，几位妃嫔与宗室亲贵分列两侧。萧令拂的位置，在宗亲一列较为靠后的地方。

她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地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皇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与民同乐的温和笑意，但眼底深处那抹属于帝王的锐利与疏离，并未因这节日的喧闹而减少分毫。谢绥作为丞相，立于文官之首，距离皇帝不远，侧影挺拔，神色平静，仿佛与这满城烟火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被宫人簇拥着的太后冯氏身上。太后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穿着一身庄重的礼服，脸上带着惯常的、慈和而疏离的笑容，正与身旁一位太妃低声说着什么。

两人目光有过一瞬极其短暂的交接。太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很快便移了开去。

萧令拂的心微微一沉。太后没有任何暗示。

城楼下，是万民欢呼与璀璨灯海，喧嚣声浪阵阵传来。城楼上，却是另一番暗流涌动的天地。

仪式性的环节过后，便是相对自由的赏灯时间。宗亲勋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凭栏远眺，或是低声交谈。

萧令拂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独自倚着栏杆，望着楼下那片流光溢彩的海洋，仿佛沉浸在这太平盛景之中。

实则，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贴身处那把钥匙上，以及周围任何一丝可能异常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萧令拂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准备随众离去之时，一名端着茶盘的慈宁宫宫女，似乎脚下不慎，一个趔趄，盘中一盏滚烫的茶水，竟直直地向她泼来！

事发突然，萧令拂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宽大的袖袍还是被溅湿了一片，温热黏腻的触感顿时传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叩头。

周围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来。

萧令拂蹙了蹙眉，尚未开口，太后身边的一位管事嬷嬷已疾步上前，厉声斥责了那宫女几句，然后转向萧令拂，满脸歉疚：“殿下恕罪！这蠢笨奴婢毛手毛脚，惊扰了殿下凤驾！衣裙污损，实为不敬，请殿下随老奴至偏殿更衣，慈宁宫备有干净的衣物。”

更衣？去慈宁宫的偏殿？

萧令拂心头猛地一跳！来了！

她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不悦与无奈，看了一眼污损的袖口，淡淡道：“有劳嬷嬷了。”

“殿下请随老奴来。”嬷嬷躬身引路。

萧令拂在无数道或同情、或看热闹、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跟着那位嬷嬷，离开了喧闹的城楼主殿，向着不远处一座供皇室成员临时歇息的偏殿走去。

偏殿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只有几名垂手侍立的慈宁宫宫女。

“殿下请在此稍候，老奴去取衣物。”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门合拢的瞬间，萧令拂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扫视殿内陈设，古朴典雅，并无特别之处。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靠墙放置的一个看似普通、用来存放杂物的紫檀木立柜上。柜门紧闭，上着一把黄铜锁。

那把锁的样式……与她怀中那把青铜钥匙，似乎……有几分相似？

难道……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立柜前，取出那把贴身藏着的青铜钥匙，深吸一口气，对准锁孔，缓缓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轻轻一拧。

“咔”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锁，开了。

萧令拂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她颤抖着手，拉开柜门。

柜子里没有衣物，没有杂物。只有一个小小的、深紫色的锦囊，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柜底。

她拿起锦囊，入手很轻。解开系带，里面没有钥匙，没有信件，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如蝉翼的丝绢。

她展开丝绢。

上面，用极其细小的朱砂，绘制着一幅简陋却指向明确的地图。地图中心标着一个醒目的红点，旁边写着一个地名——

“冷宫，废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