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恩的秋天来得早。
十月的风已经带上了寒意,吹过莱茵河岸,卷起满地枯叶。
但联邦刑事警察局大楼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冷。
会议室长桌边坐满了人。
德国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
个个脸色铁青。
墙上的投影屏亮着,显示着现场照片。
空荡荡的车间。
干净的水泥地坪。
几根拖在地上的电缆。
还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地坪上,清晰可见的机床底座压痕。
三十五吨重的机器,就这么没了。
“先生们。”
主持会议的是联邦刑事警察局的副局长,一个秃顶的德国佬,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这是过去十八个月里,第七起类似案件。精密机床,航空传感器,特种合金配方,激光陀螺仪技术……现在,轮到这台五轴联动加工中心。”
他敲了敲桌子。
“每次都是同样的模式:技术失踪,现场几乎没有线索,监控一片空白。就像……就像那些设备自己长了翅膀,飞走了。”
一个美国中情局的人举手。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不是普通的商业间谍。这是一个高度专业、组织严密的网络。目标明确,手段……不可思议。”
“东方?”英国人问。
“还能有谁?”法国人摊手,“这些丢失的技术,最终流向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只有投影仪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巴统”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笼罩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巴黎统筹委员会”,名义上是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禁运和贸易限制的国际组织。
实际上,就是一道技术铁幕。
而如今,铁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们需要成立一个特别调查组。”美国人说,“多国联合,情报共享。就从这台机床开始。”
“同意。”德国人点头,“但我们从哪入手?现场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dNA。甚至连大门都没开过——监控显示,那晚所有门禁记录正常。”
“人。”英国人推了推眼镜,“再完美的犯罪,也需要人执行。查人。”
“怎么查?”
“先从接触过这台设备的人开始。”英国人调出一份名单,“工厂员工,技术人员,访客……尤其是,近期与工厂有过业务往来的外国人。”
名单在屏幕上滚动。
一百多个名字。
其中一个,被标红了。
“林卫东。香港林氏集团高级顾问。九月至十月,三次访问工厂。最后一次是十月二十日,机床失踪前四天。”
会议室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名字上。
“背景?”
“公开资料显示:林氏集团,香港新兴商业集团,业务涵盖贸易、电子制造、科技投资。林卫东,五十二岁,集团欧洲业务顾问。”
“太干净了。”美国人皱眉,“干净得像假的。”
“我们查过他的入境记录。”德国人说,“合法签证,商务目的。在法兰克福住的是普通公寓,没有异常通讯记录。银行账户……正常。”
“但他是亚裔。”法国人说,“而且,在设备失踪前,恰好接触过。”
“这不能作为证据。”
“但可以作为疑点。”
特别调查组当天就成立了。
代号“铁幕行动”。
来自五个国家的十二名情报精英。
权限极高。
可以调阅所有相关人员的档案、通讯记录、财务信息。
甚至可以要求电信公司提供实时监听。
第一站,就是那家机床公司。
调查组把工厂翻了个底朝天。
重新勘察现场。
问询每一个员工。
从厂长到清洁工。
问得最多的是销售部经理汉斯·施密特。
“施密特先生,请您再回忆一次。那个林向东,有什么异常?”
施密特已经快被问崩溃了。
“我说了无数次了!他就是个普通商人!问技术问题,看设备,谈价格……没什么特别的!”
“他有没有对那台失踪的机床表现出特别兴趣?”
“……有。但那很正常!那是我们最先进的设备,每个客户都会感兴趣!”
“他有没有提出什么特殊要求?比如……想单独查看设备?”
施密特犹豫了一下。
“有。他说想看看设备运行状态。但我没同意——那台机器已经调试完毕,准备发货,不能随便启动。”
“然后呢?”
“然后他就没再提了。”
调查组的人交换了下眼神。
这个细节,之前没记录。
“他有没有接触过其他员工?比如……工程师?”
施密特想了想。
“午餐时,他和伯格聊过几句。但那是偶然,餐厅里碰到的。”
“伯格?”
“恩斯特·伯格。高级机械工程师。他……”施密特突然顿住,“等等,伯格呢?这几天好像没看到他?”
调查组的人立刻警觉。
“伯格在哪?”
“我……我不知道。他请了病假。说是流感。”
“什么时候请的?”
“十月……二十五号。对,机床失踪后的第三天。”
调查组冲出办公室。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伯格家门口。
房子空着。
信箱塞满了广告单。
邻居说,伯格一家上周就出门了。
“说是去瑞士旅行。他女儿在那边读书。”
“具体地址?”
“不知道。他没说。”
调查组撬开门。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
但太干净了。
像特意清理过。
没有信件,没有照片,没有个人物品。
衣柜空了一半。
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张撕碎的纸片。
拼起来,是半张火车票。
目的地:苏黎世。
日期:十月二十六日。
“跑了。”美国人咬牙,“这个人,是关键。”
他们调阅了伯格的所有记录。
银行账户。
发现十月十五日,有一笔五千马克的汇款。
来自一个香港账户。
户名:林氏集团。
“找到了。”英国人指着屏幕,“直接证据。”
“还不够。”德国人摇头,“这是咨询费,有合同。伯格确实为林氏集团提供过技术咨询服务。”
“但时间太巧了。”
“巧不是证据。”
调查继续深入。
他们开始梳理林向东在德国期间的所有行踪。
公寓房东说,他作息规律,早出晚归。
“像个正经生意人。”
但楼下咖啡馆的服务员回忆。
“他经常一个人坐着,看报纸。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候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什么本子?”
“黑色封面的。不大。”
调查组搜遍了公寓——当然,林卫东早就清理过了。
只找到几本德文技术杂志。
一些公开的机床手册。
还有一张法兰克福地图。
上面用铅笔做了些标记。
图书馆,大学,科技博物馆。
“他在收集公开资料。”美国人分析,“但为什么?”
“掩护。”英国人说,“真正的目标,是那些不公开的东西。”
他们调阅了林向东的通话记录。
大部分是打给香港的。
有一个号码,频繁出现。
查下去,是一家旅行社。
老板姓陈。
华人。
调查组找到老陈时,他正在办公室算账。
“林先生?认识。他是我客户,我帮他订过酒店,租过车。”
“只是这样?”
“不然呢?”老陈摊手,“我是开旅行社的,客人让我订什么,我就订什么。”
“他有没有让你安排其他事情?比如……接触什么人?”
“没有。”
老陈回答得很干脆。
但调查组注意到,他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
他们在老陈的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
但接下来一周,什么也没听到。
老陈像消失了一样,不再出现在办公室。
电话也停了。
又一个断了线索。
调查组把目光转向香港。
林氏集团。
报告传回香港时,林安正在开会。
秘书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安面色不变,点点头。
“各位,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刘副总,你留一下。”
其他人离开后,老刘关上门。
“安仔,怎么了?”
“有人开始查我们了。”林安把一份传真推过去,“德国那边来的。询问林向东的背景。”
老刘拿起传真,看了两眼,脸色变了。
“这……这是警察?”
“不是警察。是‘巴统’的联合调查组。”林安点了支烟,“冲着爸来的。”
“那怎么办?”
“正常应对。”林安说,“他们要什么资料,给什么资料。全部合法,公开。记住,我们是正经生意人,林向东是正经生意顾问。”
“可如果他们深挖……”
“让他们挖。”林安吐出一口烟,“我们的账,每一笔都干净。我们的业务,每一项都合法。他们挖不出东西。”
话虽这么说,但压力还是来了。
第二天,香港商业罪案调查科的人上门。
很客气,说是“例行询问”。
“林先生,我们接到德国方面的协查请求。想了解一下贵公司欧洲业务的情况。”
“欢迎。”林安微笑,“需要看什么资料,我们全力配合。”
他让财务部调出所有与欧洲业务相关的合同、发票、银行记录。
厚厚一摞,摆在会议室里。
调查科的人看了整整一天。
最后,负责人合上文件夹。
“林先生,贵公司的业务记录很清晰。不过……这个‘东方学者基金会’,是做什么的?”
林安心头一紧,但面色如常。
“资助海外华人学者交流的公益组织。怎么,有问题吗?”
“基金会近期邀请了多位欧美学者来港。其中几位,所在领域……比较敏感。”
“学术无国界。”林安说,“我们资助的是纯学术交流。所有活动,都有记录,都可以查。”
负责人点点头,没再追问。
但走之前,留下句话。
“林先生,最近国际形势复杂。有些事……还是谨慎为好。”
送走调查科的人,林安回到办公室。
关上门,拨了个加密电话。
北京。
“摇篮”小组紧急会议。
老张把情报放在桌上。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铁幕行动’已经盯上我们了。林卫东同志在德国的活动,虽然处理得很干净,但还是留下了疑点。”
“主要是伯格这条线。”有人说,“人跑了,钱有往来。这是最直接的关联。”
“伯格一家现在在哪?”
“安全。”老张说,“在国内,安排了新身份。但这条线,对方肯定咬住不放。”
“林氏集团那边呢?”
“暂时安全。账目干净,业务合法。但……被盯上了。以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会在放大镜下。”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
林卫东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
这时,他开口了。
“我的问题。是我留下了尾巴。”
“不怪你。”老张说,“那种情况下,能做成那样,已经是奇迹了。但现在……我们需要调整策略。”
“怎么调整?”
“你短期内,不能再出国了。”老张看着他,“至少欧美不能去。‘铁幕行动’肯定把你的照片发给了所有成员国海关。你一露面,就会被盯上。”
林卫东点点头。
他早就料到了。
从决定动手那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那海外的工作……”
“交给别人。”老张说,“你现在的工作重心,转到国内。指导技术消化,培养人才。还有……把林氏集团的商业网络,做得更扎实,更合法。”
“明白。”
散会后,林卫东一个人走到院子里。
秋夜的风很凉。
他点了支烟,看着天上的星星。
想起在德国的那些夜晚。
也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异国的星空。
那时候想家。
现在回家了,却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老张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想什么呢?”
“想以后的路。”林卫东接过茶,“以前觉得,技术弄回来,就完成任务了。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是啊。”老张也点了支烟,“以前是暗战,现在……是明战加暗战。人家已经把枪口对准我们了。”
“不怕。”林卫东说,“咱们中国人,什么时候怕过?”
老张笑了。
“这话像你。”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
远处,北京城的灯火,一片连着一片。
温暖,安稳。
那是他们拼了命要守护的东西。
“对了。”老张忽然说,“林安那边,你让他最近收敛点。基金会的事,先停一停。”
“已经停了。”林卫东说,“他昨天来电话,说暂时不再邀请学者。现有的活动,也转到地下。”
“聪明。”老张点头,“现在这个节骨眼,稳字当头。”
“我担心的是林聪。”林卫东说,“他在美国读书,又参与了基金会的工作。会不会有风险?”
“已经安排他尽快回国了。”老张说,“名义上是回香港,接手家族生意。实际上……你知道的。”
林卫东松了口气。
儿子们都在第一线。
他不能不担心。
“还有林峰,林涛……”老张继续说,“他们走的,也是危险的路。但这是他们的选择。咱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们,支持他们。”
“我知道。”
林卫东掐灭烟头。
“老张,你说咱们这辈子,值吗?”
“值不值,得看后人怎么说。”老张看着远方,“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咱们做的事,会写进历史。那时候,后人会说:看,那些前辈,在那么难的时候,做了那么了不起的事。”
林卫东笑了。
“我不求写进历史。只求问心无愧。”
“那就够了。”
夜深了。
林卫东回到宿舍。
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回放着这些年的经历。
德国的工厂。
美国的实验室。
日本的展览会……
一次次冒险,一次次化险为夷。
现在,风浪来了。
更大的风浪。
但他不慌。
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摇篮”小组的同志。
有林安,林聪,林毅,林睿……孩子们都长大了,能扛事了。
有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默默奉献的人。
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不可战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