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她们已站在墓园门口。铁门锈迹斑斑,守园人是个佝偻的老者,正就着晨光读一份泛黄的报纸。听明来意,他推了推老花镜,指向墓园深处:“东区,老榕树往右,第七排。”
墓园比想象中宁静。老榕树的须根垂成帘幕,雀鸟在枝叶间啁啾。阳光穿过雾霭,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张佳乐数着排数,林冰捧着在街角花店买的一束白色百合——店主说,这个季节木棉已谢,百合是南方的另一种洁净。
第七排。墓碑比想象中简朴,并排而立,灰白色大理石,没有任何装饰。左边墓碑刻着“**”,右边是“李清”。没有称谓,没有生平,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生于1955年,卒于1979年;李清生于1956年,卒于同年。两座墓碑间只隔一拳距离,像生前并肩时留下的缝隙。
林冰蹲下身,将百合分成两束,轻轻放在碑前。张佳乐则从背包里取出素描本和炭笔,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晨光渐渐明亮,照在墓碑上,“**”二字的一撇一捺里嵌着细小的青苔,像是岁月留下的泪痕。
“比她们在信里说的还要简单。”林冰轻声说,手指拂过碑沿。
“那个时代,”张佳乐笔尖在纸上滑动,“能合葬,已经有人尽了心。”
是苏静的母亲文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她们不知道。但这两座并肩的墓碑,在这墓园一角静静立了四十年,等着有人来读上面的名字,来问背后的故事。
张佳乐开始画墓碑的轮廓。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抚摸。林冰则打开录音笔,录下墓园的声音——远处隐约的车流声,近处的鸟鸣,风吹过榕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录了一会儿,她忽然从包里拿出便携吉他,却没有弹,只是抱着,像抱着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我想起一件事,”林冰忽然说,“昨天晚上,我弹《未尽》的时候,最后几个和弦……你记得吗?”
张佳乐点头。那几个和弦有种奇异的悬停感,像是问句,没有答案。
“我在想,”林冰的声音很轻,“**阿姨停下来了,是不是因为清姨走了,她的曲子再也没有人可以接?”
张佳乐的笔停在纸上。晨光中,她看见林冰眼中的泪光,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光点。
“那我们现在接上了,”张佳乐轻声说,“她们会听见吗?”
林冰没有回答,只是拨了下琴弦。一个简单的C和弦,在清晨的墓园里荡开,惊起榕树上的几只麻雀。琴音消散后,墓园又恢复了宁静,但那种宁静仿佛不同了——像是被琴声洗涤过,变得更清澈,更深。
张佳乐继续画画。她不再只画墓碑,开始画墓碑后的背景: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近处墓园的老墙,墙头一株野草在风中轻摇。画着画着,她忽然看见墙根处有几片红色的花瓣——是晚谢的木棉,被风吹到这里。
她走过去,拾起一片花瓣。花瓣已经开始枯萎,边缘卷曲,但红色依然鲜明,像褪了色的血。她走回墓碑前,将花瓣放在两座墓碑之间的缝隙里,正好填补了那一拳的距离。
林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放下吉他,从背包里取出在档案馆复印的手稿,翻到《未尽》那一页。晨光下,三行谱子像三行未写完的诗。
“我们在这里完成它吧。”她说。
张佳乐点头。她合上素描本,坐到林冰身边。林冰重新抱起吉他,先弹了《未尽》已有的三行旋律。琴音在墓园里回荡,清亮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弹完后,她没有停,手指在琴弦上试探着寻找下一组音符。
张佳乐闭上眼睛听着。她仿佛看见四十年前的阁楼,看见**坐在钢琴前,谱到此处时,清姨从书桌边走过来,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抬起头,两人相视而笑,然后**继续弹,谱子继续写。
琴音在晨光中流淌。林冰没有刻意谱曲,只是让手指随着感觉移动。奇怪的是,那些音符自然而然连成旋律,像是早就存在,只等人来弹响。她弹了一段,停一下,像是在倾听回应,然后再弹下一段。
张佳乐一直闭着眼。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她听着琴音,眼前浮现的不再是想象的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跨越时空的连接感,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从此刻此地,延伸到四十年前的那个阁楼,连接到那两个女子共同的生活。
琴声停了。林冰放下吉他,两人沉默了很久。
“弹完了?”张佳乐轻声问。
“嗯。”林冰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弹的是什么,但……弹完了。”
她们在墓碑前坐了很久,直到晨雾完全散去,阳光变得明亮而炽热。守园人远远地朝她们挥了挥手,像是提醒时间,又像是告别。
离开前,张佳乐从素描本上撕下刚才画的那页,折好,用一块小石子压在百合花束下。画上是两座并肩的墓碑,墓碑间填着一片木棉花瓣。她在画的背面写了两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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