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初期尚能维持的圆阵,早已被绝对优势的兵力和不利地形彻底冲散、撕碎。如今,他们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像是一团团被黑色潮水包围的孤岛。这些孤岛还在顽强地搏斗,刀剑碰撞声、垂死的咒骂与哀嚎声、火铳零星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但每一处抵抗的声息,都在迅速地被更汹涌的浪潮扑灭。一个接一个的孤岛沉默下去,被那潮水般的流寇彻底淹没,只留下更加浓重的血腥气。
曹文诏身边的亲卫家丁,已从最初的数百人,锐减至不足百人。这些人,是他真正的骨血,是共享富贵、更共赴生死的兄弟。此刻,他们人人带伤,甲胄破碎,疲惫得几乎握不住刀,却依旧用身体围成一个最后的、在不断挤压下迅速缩小的圆阵,将他们的主将护在中心,进行着绝望而徒劳的抵抗。每一秒,都有人倒下,圆阵的缝隙越来越大,流寇狰狞的面孔和密密麻麻的枪尖刀丛,已经近在咫尺。
曹文诏本人已然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血人,敌人的血、自己的血、还有倒毙战马的血,混合着黄土,在他那身曾经耀眼的明甲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痂。左臂上一支狼牙箭深没入骨,他只是暴躁地低吼一声,徒手折断箭杆,任由箭头留在肉里,依旧用右手奋力挥动着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百炼长刀。他的坐骑,那匹神骏的河西大马,早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数支长枪刺倒,将他掀落马下。此刻,他是步战,脚步因力竭和失血而略显踉跄,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环顾四周,除了层层叠叠、嚎叫着扑上来的流寇,便是满地枕藉的、穿着熟悉鸳鸯战袄的尸体。他知道,大势已去。湫头镇,这片无名的黄土地,就是他曹文诏和麾下三千儿郎的埋骨之所。
“将军!”一个满脸糊满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闪着决绝光芒的家丁,用嘶哑得几乎破音的声音吼道,“向北!那边贼兵稍薄!我们兄弟拼死杀开一条路,护着您突出去!”
“不必了!”曹文诏惨然一笑,那笑容在血污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曹文诏受国厚恩,仗剑纵横十载,岂是弃众独生之人!今日,便与诸位弟兄,同死于此!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与尘土味,仿佛是他此生最后的祭品。他用尽胸腔中最后的力气,将那柄残破的长刀高高举起,刀尖直指向远处土塬上那面隐约可见、在夕阳下嚣张飘扬的“闯”字大旗,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石破天惊的怒吼:
“杀——!杀贼——!”
这声怒吼,如同垂死雄狮的咆哮,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残余明军的耳中。那些原本已濒临崩溃的家丁和士卒,被这最后的豪情与悲壮点燃,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血勇,齐声发出了不成调的呐喊:
“杀——!”
没有战术,没有阵型,这百十名残兵,跟随着他们如同血火战神般的将军,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向着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敌潮,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惨烈的反冲锋!这冲锋,不为生还,不为胜利,只为扞卫军人最后的尊严,只为在生命尽头,绽放出最惨烈的光华!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曹文诏一马当先(尽管已无马),残破的长刀挥舞成一道死亡的旋风,接连砍翻数名试图阻拦的流寇精锐。他的勇力在绝境中催发到了极致,每一刀都蕴含着崩山裂石的力量。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战争的洪流面前,终究是渺小的。更多的长枪,如同毒蛇般从四面八方刺来,角度刁钻,狠辣无情。他格挡开刺向面门的几支,荡开捅向肋下的两杆,但终究力竭,动作慢了那一丝——
“噗嗤!”
一杆粗劣但足够锋利的长枪,猛地从侧后方刺入,冰冷的枪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破损的甲叶,贯穿了他的胸腹!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伟岸的身躯猛地一晃。
几乎就在同时,一名悍匪瞅准机会,一柄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顺势狠狠砍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上!
世界,在他骤然扩散的瞳孔中,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无边的猩红。所有的声音——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自己的心跳声——都迅速远去。这位明末第一骁将,曾让建州女真为之侧目,让流寇闻风丧胆的曹文诏,最终,力战而亡,壮烈殉国。
他倒下的身躯,甚至未能触及地面,便被疯狂涌上的流寇淹没。为了争抢他身上的铠甲、印信,为了向各自的首领请功,无数的兵器继续落在他的躯体上……片刻之后,当人群散开些许,原地只剩下一摊难以辨认的肉泥。他麾下那三千曾纵横北地的精锐,也紧随他们的主帅,在这片血色的黄昏下,全军覆没,血染湫头,无一幸免。
…
消息如同插上了死亡的翅膀,带着湫头镇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六百里加急的最快速度,昼夜不停,驰报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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