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中央,那片为非遗巡展特设的“活态演示区”,今日格外肃静。
月色从巨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为素雅的茶席镀上一层清辉。
前日暴雨洗过的天空澄净如洗,星子稀疏,却亮得惊人。
苏晚卿独自站在窗前,手中那杯清茶早已凉透。
傅承砚的存在,正如这杯冷茶,入口时已无温热,余下的苦涩却持续在舌根蔓延,提醒着她,有些味道,一旦尝过,便会成为身体的记忆,难以祛除。
他的身影,他的呼吸,他因愧疚而越发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是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汗水、尘土与高级古龙水残留尾调的复杂气味……无一不在侵扰她好不容易构建起的、用以隔绝外界的静谧结界。
她需要更彻底的清净。一种发自内心的、不为外物所动的绝对专注。
次日清晨,晨课伊始。
苏晚卿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茶经古籍,而是对岩罕等几位亲传弟子宣布了今日的课题。
“今日,我们行‘盲泡之仪’。”
此言一出,弟子们皆是一怔。
所谓盲泡,即蒙上双眼,仅凭听觉、触觉、嗅觉与心感来完成从择器、温杯、置茶到冲泡、出汤的全过程。
这是茶道修行中极高阶的考验,差之毫厘,便会毁了一席好茶,更是对茶师心境的极致淬炼。
“师父,”岩罕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盲泡极耗心神,您的身体……”
“无妨。”苏晚卿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
她取过一条质地柔软的黑色绸带,递给岩罕,“为我系上。”
黑绸覆上双眼,世界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
视觉的剥离,让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听到远处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嗡鸣,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的、由不同木材和织物散发出的细微气味,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弟子们紧张而又期待的呼吸。
当然,还有一道。
一道来自角落阴影处的,沉重、压抑、却又贪婪无比的注视。
苏晚卿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全然舒展开。
她缓缓抬手,在面前一字排开的数十只茶罐中,精准地找到了那只装着“大红袍”的紫砂罐。
她要泡的,正是这一味至阳至刚的岩茶。
用它的霸道,来涤荡心中的最后一丝杂念。
与此同时,展厅另一端的监控室内。
傅承砚死死地盯着屏幕,屏幕上,苏晚卿的身影被分割成六个不同角度的画面。
他像一个最偏执的信徒,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枚百达翡丽的星空陀飞轮腕表,表盘繁复精密,指针走动时悄无声息。
这是他的“镣铐”。
三年来,他习惯用这块表来量化一切与她有关的时间。
她看书,他会记下她翻一页需要多久;她插花,他会计算她凝视一朵花的时间;她皱眉,他会掐算那抹愁绪在她眉间停留的秒数。
这是一种病态的控制欲,是他试图将这个抓不住的女人,用数据囚禁在自己世界里的徒劳尝试。
离婚后,这种症状变本加厉。
他记录她拒绝见他的次数,记录她与旁人交谈的时长,记录每一次她视线扫过他时,那不足零点一秒的停留。
这些冰冷的数据,是他用以自我凌迟的刑具。
“傅总的行为模式,正在从纯粹的‘仪式化自惩’,向‘代偿性守护’转变。”
一道冷静的女声在傅承砚身后响起。
临床心理学博士温嫕和儿科医生沈知节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阿墨跟在他们身后,一脸无奈。
温嫕看着屏幕上傅承砚的侧影,继续分析道:“他不再仅仅是通过伤害自己来赎罪,而是开始尝试做一些‘有用的事’,比如修理电路,比如守夜。那只香囊,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意味着苏小姐在无意识中,给了他一个‘被允许存在’的反馈。这对他而言,堪比赦免。”
沈知节则看着另一块屏幕上苏晚卿的健康数据报告,眉头舒展了些:“心理性早孕反应已经完全消退,她的身体在告诉我们,她正在主动与过去切割。这是好事。只是……”他看向正在进行盲泡的苏晚卿,“这种极致的专注,也是一种极致的封闭。她正在为自己筑起一座更坚固的城墙。”
傅承砚对身后的交谈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茶席上的那个女人攫取。
他看着她蒙着眼,素手轻扬,沸水注入盖碗的声音,如山涧泉鸣,清脆悦耳。
她侧耳倾听,仿佛在与水对话。
然后是刮沫、冲泡、出汤……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经过千百次的计算,却又充满了生动鲜活的灵气。
没有秒表,没有数据。
他只看到,当她将第一道茶汤注入公道杯时,那琥珀色的茶汤澄澈透亮,没有一丝一毫的茶末。
空气中,一股浓郁而纯净的兰花香与岩韵瞬间弥散开来,仿佛能穿透屏幕,涤荡人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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