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计划的实测阶段,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骤然笼罩了整座归藏堰。
十二个观测点,星罗棋布于山脉的不同海拔与坡向,每一处都关乎着古茶树能否在微妙的气候变幻中,寻得那一线最佳的生机。
苏晚卿为此设计了一套近乎苛刻的“无痕取样法”。
没有冰冷的金属仪器,只有特制的双层棉纱布,质地柔软得仿佛云絮。
日落前,由巡护员将其轻覆于选定的嫩芽叶片之上,次日清晨,朝阳初升前,再以低温真空袋封存取回。
此法旨在完整采集凝结着山野气息的晨露,同时将对茶树的惊扰降至最低。
首日采样,十二份样本静置于恒温实验室的金属托盘上,宛如十二个沉睡的秘匣。
苏晚卿换上白色的实验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清冷的气质与周遭精密的仪器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戴上无菌手套,逐一检验。
空气里只有仪器运作的低微嗡鸣。
当她拿起标记着“三号”的样本袋时,指尖的动作倏然一顿。
她缓缓将那块尚带着冷意的棉纱布展开在光下,瞳孔在镜片后猛地一缩。
在纱布一角,紧贴着内层缝线的位置,有一圈极细、极淡的褐色痕迹。
那痕迹并非污渍,而是由无数微小颗粒组成,在灯光下反射着炭火独有的哑光。
它形似某种古老的微型符文,带着一种经过计算的、不容错辩的秩序感。
别人或许只当是无意的沾染,但苏晚卿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茶灰记。
这是她苏家早已失传的秘技。
幼时,祖父曾半是游戏半是认真地教她,如何用不同焙火程度的茶末混合草木灰,调配出遇湿或遇热才会显现痕迹的“墨”,在紧急情况下,于竹简、布料乃至石壁上,留下外人无法破解的密信。
她以为,这世上,除了早已作古的祖父和她自己,再无人知晓。
傅承砚……他怎么会?
一瞬间,三年前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她记得自己曾在他书房里,以茶道典籍作掩护,百无聊赖地向他展示过这种小把戏,用茶灰在宣纸上写下隐形的字,再用热茶的蒸汽使其显影。
当时,他只淡淡瞥了一眼,眉宇间尽是她所熟悉的、对这些“无用之物”的不屑一顾。
原来,他都记得。
苏晚卿缓缓阖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一片深井般的沉静。
她不动声色地将三号样本重新封存,继续检测。
四号,无异常。
五号,无异常。
第八号样本的另一侧布角,她再次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第十一号,也是如此。
当晚,所有人都离开后,她独自返回实验室,将那三块纱布重新取出,按照记忆中祖父所教的次序,将其上的符文拼合、转译。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光洁的实验台上,那几个由茶灰拼凑出的微缩字形,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像一道道滚烫的烙印,灼痛了她的眼。
“雪魄不知寒,空山自守春。”
她的指尖倏地冰凉。
这是她怀孕初期,心情复杂难言,趁傅承砚不在时,用指尖蘸着清水,随手写在婚房卧室那扇雕花窗棂上的。
她以为无人看见,以为那点水痕早已蒸发。
却不想,几日后,傅承砚便冷着脸,命人将整扇窗户都铲掉重漆,理由是“不喜欢上面乱七八糟的痕迹”。
原来,他也曾看见。
她猛然想起,昨夜分派巡查任务时,他曾以更换三号、八号和十一号观测点的传感器电池为由,在那些区域短暂停留过。
深夜,苏晚卿回到自己简朴的住处。
月光如水,她却没有半分睡意。
她翻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箱,里面是傅承砚近期提交的所有手稿复印件——从最初的泄洪口数据,到后来的风向图。
她戴上白手套,用高倍放大镜,一寸寸地审视着那些纸张的页边空白处。
果然,在那些看似无意的墨点和纸张褶皱里,她发现了更多、更隐蔽的茶灰印记。
全都是她曾经最爱读的那些茶经批注里的片段。
那些她以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孤独而自洽的精神世界,竟被他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地拾起,复刻。
苏晚卿久久地坐在灯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揭破,更没有质问。
第二天分发新的采样布时,她只是在轮到傅承砚负责的区域时,貌似随意地多递给了他一块。
没人知道,她已悄悄在那块布的夹层中,用针尖嵌入了微乎其微的、几粒陈年武夷岩茶的茶灰。
那是她父亲留下的孤品,焙火极重,遇水后的显色与普通草木灰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问句。
两天后,她在回收的五号站点布片上,看到了回应。
掀开那层薄薄的棉纱,一行用露水小心调和了两种茶灰写出的、细如发丝的小字,清晰地印在内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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