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战战兢兢中又过去几日,每一刻都像是在薄冰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这日,轮到福林在御书房外殿轮值,负责在皇帝批阅奏折间歇时,进去更换茶水、添补灯油等杂事。这是低等太监所能接触到的、最靠近皇帝的工作之一,机会与风险并存,如同一把双刃剑,悬在福林头顶。
御书房内,鎏金异兽香炉无声吐着袅袅青烟,龙涎香馥郁沉静的气息弥漫在庄严殿宇的每一寸空气里,却压不住那股无形无质、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皇帝正伏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手中的朱笔在一份边关急报上久久未落,笔尖的朱砂仿佛凝结成血珠,悬而不滴。案头堆积的奏折如同连绵山峦,几乎要淹没御座,显示出这位帝国主宰此刻繁重的事务和濒临爆发的烦躁心绪。
大太监李德全则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但福林踏入殿内的那一瞬,分明感受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身上迅速扫过。
福林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刻意压缓。他按照这几日拼命记下的规矩,低眉顺眼,脚步放得极轻,如同猫儿踏过积雪,悄无声息地端着刚沏好的、温度经过反复测试确保恰到好处的雨前龙井,走向御案。手中的脱胎填白盖碗薄如蝉翼,是官窑珍品,触手温润,此刻却重若千钧,仿佛捧着他自己的头颅。
殿内极静,唯有更漏滴水声、皇帝翻动奏折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次心跳,感受到膝盖因紧绷而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茶盏上,计算着步伐的距离、手臂抬起的角度、茶盏与御案边缘那寸许的空隙。
一步,两步,三步……他离御案越来越近,皇帝紧锁的眉头、紧抿的唇线在李德全身侧的阴影里若隐若现。福林深吸一口气,准备进行最关键的动作——将微凉的旧茶盏撤下,换上这盏新茶。
他先是用左手极其缓慢、稳定地伸向那只将冷的旧盏,指尖刚触到温润的瓷壁——
就在此时!
站在御案旁、仿佛入定般的李德全,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仿佛站久了有些疲惫,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重心,左脚向后挪了半寸。然而,就是这半寸的挪动,带动了他那宽大柔软的绛紫色袍袖。
袍袖拂动,带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清风。
若在平时,这丝清风连烛火都吹不颤。但在此刻,在福林全神贯注、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时刻,在他手指刚刚触及旧茶盏、新茶盏将放未放的微妙平衡点上——这丝风,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精准射入关节缝隙的一枚细针!
福林只觉得自己的右手手腕处,仿佛被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也许是袖缘的刺绣,也许是带动的一粒微尘——极其轻巧地“碰”了一下。
力道不大,真的不大。
但对于一个心神高度紧张、肌肉紧绷如弓弦的人来说,这一点点外来的、出乎意料的触感,足以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反应!
福林手腕那精心维持的平衡瞬间被打破,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哐当——!!!”
一声清脆到刺耳、尖锐到撕裂寂静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落针可闻的御书房内!
那只珍贵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连同其中刚沏好、滚烫的茶水,尽数倾覆,狠狠摔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薄脆的瓷片炸裂开来,四处飞溅,如同骤然绽放的死亡之花。滚烫的茶汤泼洒而出,在金色地砖上蔓延开一片深褐色的、冒着热气的狼藉,几片茶叶粘在碎片上,兀自颤抖。
一滴滚烫的茶水,甚至溅到了福林裸露的脚踝上,带来针刺般的灼痛,但这痛感远远比不上他心中瞬间爆开的恐惧!
福林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和袅袅白汽。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他能看见每一片瓷屑飞溅的轨迹,能看见茶汤在地上缓慢流淌的纹路。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猛地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惯常蕴藏着四海雷霆的眸子,瞬间钉在福林身上。被打断重要思绪的暴怒、帝王威严被冒犯的不悦、以及一种居高临下审视蝼蚁般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福林的心脏!
空气在那一刻彻底冻结,连香炉里飘出的青烟都似乎僵在半空。
“放肆!!”
李德全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碎裂声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他便已上前一步,挡在了御案与福林之间一点点位置(既显示护驾,又不完全阻挡皇帝视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平日那种平稳阴柔的调子,而是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怒、厉色,以及一种急于撇清关系、严惩不贷的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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