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时间仿佛凝滞。
阿木盘坐的身形被两重光晕笼罩。内层是自心脉“安息之种”蔓延出的淡金,苍茫厚重,如大地承托;外层则是手中玉佩信物与玉简副卷共鸣产生的湛蓝,清冷悠远,似海波流转。两色光晕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在他身周缓缓交融,形成一种奇特的、介于“承载”与“抚平”之间的韵律。
他的神识,早已顺着这双重韵律搭建的脆弱桥梁,小心翼翼地探向石室之外,探向那口定海钟,最终……触及了定海钟下,那团深邃幽光的外围。
没有预想中的狂暴冲击,也没有冰冷的死寂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并非虚无,而是包罗万有却又归于寂灭的“空”。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空间在这里折叠成环,无数破碎的画面、断续的声音、复杂到极致又简单到极致的意念碎片,如同沉没在深海亿万年的记忆残骸,在这片“空”中缓缓悬浮、碰撞、偶尔闪现一抹微光。
阿木的神识如同闯入一座坍塌了万古的图书馆,目之所及,尽是文明的灰烬与时光的尘埃。
他“看”到:
浪涛滔天,仙宫倾覆。 巍峨的镇海宗山门在漆黑的巨浪与从天而降的陨火中崩塌,琉璃瓦碎,玉石柱折。无数身穿湛蓝道袍的修士结成大阵,吟唱着古老的镇海诀,试图稳住地脉,定住狂澜,但他们的身影在更宏大的毁灭力量面前,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逐一熄灭。画面中,有巨大的、生着鳞爪的阴影自深海升起,也有燃烧着星辰之火的巨禽自天穹坠落……那不仅仅是宗门之劫,更是席卷天地的战争一角。
盟约石碑,裂纹蔓延。 一座顶天立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巨碑虚影浮现,碑身上刻满无法辨识却直抵灵魂的契约符文。但此刻,碑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象征着“平衡”、“互助”、“共存”的符文正一个接一个地黯淡、破碎。悲怆、愤怒、绝望、背叛……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海啸般从石碑裂纹中涌出,冲击着阿木的心神。他隐约“听”到无数种族、无数生灵最后时刻的呐喊与哀鸣。
钟声初铸,定波镇海。 画面切换至一处地火天雷交汇的熔炉,一口巨钟的雏形在炉中沉浮。无数身影围绕熔炉施法,将一道道蕴含“定”、“静”、“抚”、“镇”意境的法则纹路铭刻入钟体。钟成之时,清越的钟鸣响彻寰宇,狂暴的海啸为之平息,躁动的归墟海眼第一次被套上了“缰绳”。那是希望诞生的时刻。
守钟人独坐,青灯古卷。 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淡淡湛蓝光晕的身影,独自坐在类似这间石室的地方,面前是摊开的书卷和闪烁的星图。岁月在他身旁无声流淌,他的气息从强盛渐至衰微,目光却始终望向石室外,那口巨钟与下方幽光的方向。孤独、坚守、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如同最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末代守钟人玄矶子万载孤寂的剪影。
黑暗渗透,窃窃私语。 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扭曲的片段闪过:深海沟壑中悄然裂开的缝隙,流淌出粘稠的、充满混乱低语的黑暗;身着黑袍的身影在阴影中穿行,将某种污浊的“种子”植入古老的阵法节点;被侵蚀的修士眼神逐渐变得狂热而空洞……这不是直接的战争,而是缓慢而致命的“腐烂”,从内部开始。
庞大的信息流冲击着阿木的心神。若非有“安息之种”稳固本源,有葬土秘卷的苍茫气息承载历史之重,有玉佩信物和镇海副卷的指引,他的神识早已在这记忆的洪流中迷失、溃散。
他坚守着一点清明,如同怒海中的孤舟,顺着玉佩信物传来的、与《镇海》正卷同源的那一丝微弱感应,朝着这片记忆之海的最深处“潜游”。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在无数破碎画面的环绕下,他“触碰”到了某种更加核心、更加凝实的东西。
那不再是画面或声音,而是一种“状态”,一种“概念”的具象化。
它如同一枚巨大无比、复杂到极致的“锁”。锁身由无数流动的、介于虚实之间的法则符文构成,有的明亮如星辰,有的黯淡如余烬,更多的则处于一种不稳定的、明灭交替的状态。锁的结构精妙绝伦,却又处处可见裂痕与锈蚀,许多关键的符文节点已经扭曲、断裂,或者被一种污浊的暗红色所浸染。这枚“锁”,将中央那团最深邃、最恐怖的“黑暗”(海眼之核的本源)牢牢锁住,并通过无数细密的“链条”(疏导网络)与上方的定海钟相连。
而阿木感应到的、属于《镇海》正卷的那一丝联系,就源自这枚“法则之锁”最核心、也是破损最严重的一个节点附近。那里,隐约有一卷被湛蓝光晕包裹的玉简虚影,沉沉浮浮,仿佛既是锁的一部分,又是修复锁的“钥匙”之一。
但想要触及它,就必须真正“理解”这枚锁的结构,理解那些破损的含义,理解如何在不触发连锁崩溃的前提下,暂时稳定它,甚至……进行极其有限的修复。
阿木的神识如同最细微的触须,轻轻搭在“锁”的外围。他不敢深入,只是感知着那些流转的符文,尝试用“葬土”的安息之意去抚平一些最细微的躁动,用玉佩信物和副卷学到的“镇海”韵律去共鸣那些尚算完好的部分。
这是一个缓慢而危险的过程。每一次共鸣,都像是用一根头发丝去拨动千钧巨闸;每一次抚平,都可能引来更大范围的能量反噬。他的心神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安息之种”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石室内,现实时间只过去了约莫一炷香。
但在云芷的通明净光视野中,阿木周身的气息正发生着剧烈的、深层次的变化。他体内的灵力循环正在被强行改造,变得更加厚重、沉凝,隐隐与脚下的大地(虽然隔着星沉铁和深海)产生共鸣,又带着一丝海洋的浩瀚与潮汐韵律。他的神识强度在飙升,但同时也变得如同经历过万载风霜的古木,沉静而布满“年轮”。
“他在……直接感悟法则的碎片。”云芷低声对守在门口的墨菲斯说道,声音带着震撼,“虽然只是最边缘、最破碎的部分,但这通常只有化神期修士在特定机缘下才能尝试……而且风险极高。”
“高风险,高回报嘛。”墨菲斯依旧靠在门框上,目光却似乎能穿透石壁,看到阿木神识所处的那个玄妙境界,“这小子运气不错,有‘葬土’打底,有信物引路,还有我们这群‘保险’看着。换个人,早被那‘锁’里泄露的归墟之意冲成傻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光‘看’懂锁可不行。锁匠的活儿,讲究的是‘手感’。他得找到那个‘劲儿’,既不能太轻(碰不到核心),也不能太重(会崩断),还得找准地方(关键节点)……嗯,说起来跟揉面发差不多,火候很重要。”
赵铁和林月儿听得面面相觑。老板这比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莫名有点贴切?
就在这时,阿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笼罩他的淡金与湛蓝光晕剧烈闪烁,随即向内坍缩,尽数没入他的体内!他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嘴角甚至渗出一缕淡金色的血液——那是心脉“安息之种”力量过度消耗、甚至受损的迹象!
“阿木!”云芷惊呼,就要上前。
“别动!”墨菲斯抬手制止,眼神微凝,“他自己选的钢丝,得自己走完。现在打断他,前功尽弃不说,反噬更严重。”
石桌旁,阿木紧闭的双眼中,正上演着外人无法窥见的凶险博弈。
他的神识,终于在一次小心翼翼的共鸣尝试中,触及了“法则之锁”核心节点附近,那卷《镇海》正卷的虚影!
就在接触的刹那,一股庞大、精纯、却又冰冷浩瀚到极致的意念洪流,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顺着那接触点轰然反冲回来!
那不是攻击,而是《镇海》正卷本身蕴含的、关于“镇海”、“定波”、“疏导归墟”的完整法则信息,以及……末代守钟人玄矶子留在其中的最后一道神念烙印!
信息洪流几乎要将阿木的神识冲垮,而那神念烙印则带着万载孤寂与最后的嘱托,直接叩问他的本心:
“后来者……汝为何而来?”
“为力量?为长生?为掌控这毁灭与创造之源?”
“亦或……为那早已破碎的盟约……为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为后世……争一线生机?”
阿木的神识在洪流中摇曳,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浩瀚的法则与沉重的情感同化、稀释,仿佛要化入这万古的寂寥与责任之中,成为下一个“守钟人”的注脚。
不……不对……
他艰难地凝聚着即将涣散的意念。
我不是为了成为谁……也不是为了背负万载的孤寂……
酒馆的灯光、老板的吐槽、赵大哥的剑、月儿姐的酒、云芷姐沉静的目光……还有珊瑚城那些担忧的龙瞳……
他想起自己捧着葬土秘卷时的茫然与责任,想起心脉处“安息之种”带来的沉静力量,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破碎画面中的牺牲与坚守。
力量?长生?掌控?
那些或许很重要,但……不是根本。
他的神识中,属于“阿木”的那一点真灵,如同被激流冲刷的顽石,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他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毫无保留地回应向那道神念烙印:
“我……为‘回家’而来。”
“让该回家的钟舌,回到它该在的地方。”
“让该平静的海眼,得到它应有的安息。”
“让该延续的平衡……在我这一代,至少……不要断在我手里。”
“至于力量、责任、孤寂……”
“那是路上的风景,和可能要付的旅费。”
“但路,是我自己选的。店,是我自己打工的。”
“老板说了,自己的账,自己结。”
这回应,既不宏伟,也不悲壮,甚至带着点市井气的实在和少年人的执拗。
然而,那冰冷浩瀚的神念洪流,却在这一刻……微微一顿。
随即,如同春风化雪,那股冲垮一切的压迫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淡淡欣慰、释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终于得以解脱的“轻松”。
“善……”
神念烙印只留下这一个字,便彻底消散,融入了那卷《镇海》正卷的虚影之中。
虚影骤然凝实了一分,不再仅仅是感应,而是化作一道清晰的、由无数湛蓝符文构成的“道韵轨迹”,烙印在阿木的神识深处!虽然并非实体玉简,却是《镇海》正卷最核心的法则传承与操控法门!同时,关于如何暂时稳定“法则之锁”核心节点破损处的方法,也如同解锁的密码,自然而然地浮现。
阿木的神识如潮水般退回本体。
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海浪平息、大地承托的虚影一闪而过。随即,是剧烈的咳嗽,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脉处传来阵阵绞痛。
但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枚镇海宗玉佩信物,此刻却温润异常,散发出与定海钟、乃至与那“法则之锁”隐隐共鸣的柔和光辉。
“成……成功了?”林月儿连忙递过一杯调好的温养灵液。
阿木接过,一饮而尽,缓了好几口气,才沙哑着开口,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我……‘看’到了《镇海》正卷的传承轨迹!还……还知道怎么暂时稳住海眼之核外围最严重的那个破损点了!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能争取到很长时间!”
云芷仔细检查他的状态,松了口气:“神识消耗过度,心脉‘安息之种’受损,需要长时间温养。但根基无碍,反而……更加稳固深厚了。你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她指的是阿木神识中那种沉淀下来的沧桑感。
“没事,年轻人多经历点‘加班’,长得快。”墨菲斯走过来,拍了拍阿木的肩膀(差点把他拍趴下),“‘锁孔’瞅明白了?‘钥匙’也摸到边了?”
阿木用力点头,将神识中烙印的“道韵轨迹”和稳定节点的方法,尽量清晰地描述出来。
墨菲斯听完,摩挲着下巴:“也就是说,现在海眼之核外面那层‘锁’,关键的一道裂缝,你能用《镇海》法门配合‘葬土’之力,暂时给它‘糊’上,让它别漏得那么厉害。但里面真正麻烦的‘大家伙’(海眼之核本源),还有‘锁’本身年久失修的问题,现在动不了。”
“是。”阿木有些惭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可以了。”墨菲斯打断他,“饭要一口口吃,债要一笔笔还。你能把最急的窟窿堵上,争取到时间,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陈年旧账’和‘产权纠纷’……”他看了一眼石室外那口巨钟和下方幽光,“等咱们回去,翻了账本,备好材料,再从长计议。”
他转向众人:“那么,第一阶段‘深海遗迹紧急探查与局部止损’工作,可以进入收尾了。阿木休息一下,恢复点力气,然后去把那个‘窟窿’糊上。赵铁、月儿,准备收拾东西,清点‘战利品’(指石室里的古籍和零碎)。云芷,联系一下外面等着的铁爪和沧龙族,通报情况,准备接应。”
“老板,那钟舌……”阿木看向外面,钟舌还在与定海钟本体共鸣着,悬浮在两者之间的光柱中。
“哦,那个。”墨菲斯也看了一眼,“等阿木把‘锁’的窟窿糊好,海眼之核暂时稳下来,就让钟舌自己‘回家’。人家自己的家务事,咱们外人帮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了。至于‘劳务费’……”
他摸了摸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
“救了碧波海无数生灵,保住了上古遗迹,粉碎了圣教阴谋,顺带教育了不懂礼貌的深渊来客……”
“这账单,该找谁结,怎么个结法……”
“得好好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