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距离府试仅剩三日。
白鹿书院内的气氛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学子们行色匆匆,连平日里最爱高谈阔论的“论辩亭”都空无一人,只有“瀚海楼”的灯火彻夜不熄。
这一日午后,赵晏如往常一样,前往“瀚海楼”三层查阅资料。
三层藏书,乃是书院禁地,非山长亲令或持有特制腰牌者不得入内。这里收藏的皆是孤本、善本,甚至有前朝大儒的手稿真迹,价值连城。
赵晏今日要查的,是一本关于《周礼·考工记》的前朝孤本注解。这是沈红缨给他的那本“题库”中提到的一个极其生僻的考点,为了万无一失,他必须对照原书核实。
“赵小先生,您来了。”
负责看守三层的是一位姓刘的管事,年约四旬,面皮白净,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赵晏到来,他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刘管事,我要借阅那本《考工记·补遗》。”赵晏出示了腰牌。
“好嘞!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取。”刘管事接过腰牌,手脚麻利地钻进了书架深处。
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走了出来。
“赵小先生,这可是咱们书院的镇馆之宝之一啊,您可得小心着点。”刘管事一边说着,一边将锦盒放在案上,甚至还特意帮赵晏打开了盖子。
赵晏点了点头,净手之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泛黄的古籍。
书页很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墨香。
赵晏翻开书页,全神贯注地开始查阅。
刘管事站在一旁,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的目光在赵晏和那本书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阴狠。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赵晏正看到关键处,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异样。
“哎哟!”
只听刘管事一声惊呼,身子不知怎的猛地一歪,手中端着的一盏热茶,直直地朝着赵晏手中的古籍泼了过来!
“小心!”
赵晏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将书往怀里一护,同时身子向后急撤。
“哗啦!”
滚烫的茶水泼在了书案上,溅湿了赵晏的衣袖,甚至有几滴溅到了那本古籍的封皮上!
“你干什么?!”赵晏大怒,猛地站起身。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刘管事并没有道歉,反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指着赵晏怀里的书,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书!书毁了!赵晏毁了孤本古籍啊!”
这一嗓子,声音极大,瞬间穿透了楼板,传遍了整个瀚海楼!
“什么?有人毁了孤本?”
“是赵晏?那个九岁案首?”
“快去看看!”
楼下的学子们和几位正在阅览的博士闻声,纷纷冲上了三楼。
就连正在附近巡视的监院大人,也带着几名戒律堂的弟子赶到了现场。
此时,三层书房内已是一片狼藉。
刘管事瘫坐在地上,指着赵晏,痛心疾首地哭嚎道:“监院大人!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小的刚才好心给赵小先生倒茶,谁知他……他看书看得不顺心,竟发脾气把茶盏打翻了!那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那本《考工记·补遗》上啊!”
“那可是前朝大儒的孤本真迹啊!毁了就没了!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众人看向赵晏手中的书。
果然,那本泛黄的古籍封皮上,赫然有着几滴明显的水渍,而且因为赵晏刚才的护书动作,书页似乎也有些褶皱。
“赵晏!你好大的胆子!”监院大人是个黑脸汉子,平日里最重规矩,见此情景,顿时勃然大怒。
“书院院规第三条:毁坏孤本者,重责三十,革除学籍,永不录用!且要照价赔偿!”
监院指着赵晏,厉声喝道:“你身为山长亲传,不思爱惜古籍,竟敢如此暴殄天物!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带去戒律堂!”
“慢着!”
赵晏猛地后退一步,将那本书高高举起,神色虽然严峻,却并未慌乱。
“监院大人,仅凭此人一面之词,就要定学生的罪吗?”
“一面之词?”刘管事哭天抢地,“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不是你打翻的,难道是我自己泼的不成?我一个小小的管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毁坏孤本?那是要掉脑袋的啊!”
这番话虽然无赖,却极有说服力。一个管事,确实没有理由拿自己的性命去陷害一个学子。
除非……有人给了他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或者,给了他某种“保命”的承诺。
赵晏冷冷地看着刘管事那张因为心虚而微微抽搐的脸。
“监院大人,请看这里。”
赵晏并没有辩解,而是冷静地指着书页上的一处污渍。
“刘管事说,是我打翻了茶盏,茶水泼在了书上。”
“那请问,若是茶水泼上去的,这水渍应当是‘由外向内’渗透,且边缘模糊,对不对?”
监院一愣,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确是如此。”
“可是大人请看。”赵晏指着书页内侧,也就是靠近书脊的一处,“这里的污渍,却是‘由内向外’洇开的!而且……这根本不是茶渍!”
他凑近闻了闻,眉头一皱:“这是……油渍!”
“油渍?!”监院大惊,连忙凑过去闻了闻。
果然,一股淡淡的灯油味扑鼻而来。
“这……”监院愣住了。
“茶水怎么会变成灯油?”赵晏目光如刀,直刺刘管事,“而且这油渍已经干涸,显然不是刚刚泼上去的,而是……早就有了!”
“刘管事!”赵晏一声厉喝,“你这茶水还没泼到书上,书里就已经有了油渍!这分明是你早就动了手脚,想借着泼茶的机会,把这毁书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
“你……你血口喷人!”刘管事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那……那是你刚才看书时不小心弄上去的!”
“刚才?”赵晏冷笑一声,“我刚才看书,连灯都没点,哪里来的灯油?”
“而且……”
赵晏猛地合上书本,将其重重拍在案上。
“你说我毁了这本书?”
“好!那我便当着监院大人和诸位同窗的面,把这本书……背一遍!”
“背?!”
全场哗然!
这是一本冷僻的孤本注解,全书虽不厚,但也有数千字,且满是生涩的术语和图解。别说是背,就是照着念都未必能念顺溜!
“赵晏,你莫要逞强!”监院也有些不信。
“《考工记·补遗》,卷一,轮人篇。”
赵晏没有理会众人的质疑,朗声背诵起来:
“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三材既具,巧者和之……”
他的声音清亮、平稳,语速不急不缓。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连书中的注释、眉批,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随着他的背诵,周围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渐渐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晏。
“这……这怎么可能?”
“过目不忘?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
“他才看了多久?不到一炷香吧?”
当赵晏背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注解时,整个三层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此法虽妙,然耗工太甚,非盛世不能为也。——前朝大学士苏文忠批。”
赵晏背完,长舒一口气,看向早已瘫软在地的刘管事。
“刘管事,这本书,我早已烂熟于心。”
“试问,一个对这本书如此熟悉、甚至能倒背如流的人,会因为‘看书不顺心’而毁书吗?”
“而且,我既已背下,这书对我来说已无大用。我毁它何益?”
逻辑闭环,无懈可击!
监院大人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不是傻子,事到如今,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这里面的猫腻。
这是一场陷害!
一场针对赵晏的、极其拙劣却又极其恶毒的陷阱!
若是赵晏没发现那处油渍,若是赵晏不能当场背书自证……
那么,“毁坏孤本”这个罪名,足以让他被革除学籍,永绝科举之路!
“刘管事!”监院一声怒吼,“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我……”刘管事浑身颤抖,冷汗把后背都浸透了。他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在赵晏那铁一般的证据面前,根本无从开口。
“来人!把他拿下!严刑拷打!”监院大怒,“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书院重地陷害同窗!”
“不!不要打!我说!我说!”
刘管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知道自己完了。
“是……是……”
他刚要说出那个名字,忽然想起那人威胁他的话——“你若敢供出我,你那一对儿女……”
刘管事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恐惧。
“是……是我自己不小心!”他猛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鲜血直流,“是我前几日整理书籍时不小心弄洒了灯油!我怕担责任,又见赵公子今日来看书,就……就想嫁祸给他!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监院虽然怀疑,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幕后主使。
“好!好一个鬼迷心窍!”监院冷笑一声,“既然你认罪了,那就按院规处置!拖下去!重责五十!赶出书院!扭送官府!”
两名戒律堂弟子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刘管事拖了下去。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平息了。
但赵晏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慕容飞。
慕容飞正站在阴影里,脸色铁青,手中的折扇几乎被他捏碎。他死死地盯着三楼的窗口,正好与赵晏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赵晏没有回避,反而对他露出了一丝挑衅的微笑。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仿佛在说:“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慕容飞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赵弟!你没事吧?”
此时,陆文渊和沈红缨也闻讯赶来了。
沈红缨手里还提着马鞭,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哪个不长眼的敢陷害你?告诉姐,姐去拆了他的骨头!”
“没事了,红缨姐。”赵晏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他看向陆文渊和沈红缨,语气变得坚定而决绝:
“还有三天。”
“三天后,就是府试。”
“他们越是急着动手,就说明……他们越是怕我。”
赵晏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力量。那是半个月特训留下的茧子,也是他对命运最有力的回击。
“这一战,我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