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刚刚洗去了南丰府的浮尘,但白鹿书院上空的阴霾,却比这漫天的乌云还要厚重。
距离府试,仅剩半月。
今日,是府衙张榜公布今科府试主考官名单的日子。书院的“告示墙”前,再次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但与上次鹿鸣诗会的兴奋不同,这一次,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微妙的气氛。
“出来了!出来了!”
随着一名书办将红纸贴上墙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名字上。
主考官:南丰府提学道,王希孟。
“嘶——”
看清那个名字的瞬间,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不少寒门学子面面相觑,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竟然是王大人……”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王大人号称‘铁面判官’,最重‘法度’,据说他阅卷,若是卷面上有一滴墨渍,哪怕文章写出花来,也是直接黜落!”
“何止是墨渍?听说他最推崇‘馆阁体’,要求字体方正、乌黑、光亮、大小如一。稍微有一点个人的‘狂草’习气,都会被视为‘心术不正’!”
在一片哀叹声中,只有东苑的那帮世家子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慕容飞站在人群外围,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嘴角勾起一抹阴毒的弧度。
“王希孟……”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得逞的快意,“赵晏,这一次,我看你怎么死。”
……
南丰府,一处幽静的私家园林,听雨轩。
这里是提学道王希孟的私宅。
此时,王希孟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极品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总是挂着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像个慈祥的富家翁。
但熟知南丰官场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只“笑面虎”。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南丰府知府,慕容珣。
“恩师。”王希孟放下茶壶,对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慕容珣,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恩师,“您今日亲自过府,可是为了那‘府试’之事?”
当年王希孟微末之时,曾受过慕容家的提携,这才一步步爬到了提学道的位置。这层关系,极少有人知道,却是慕容家在南丰府最深的底牌之一。
“希孟啊。”慕容珣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也知道,如今这南丰府,不太平啊。沈家那个武夫,仗着手里有兵,那是越来越不把本府放在眼里了。前些日子,更是纵容他那疯女儿,当众扫了飞儿的颜面。”
“若是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这南丰府,到底还是不是咱们文官说了算?”
王希孟眼神一闪,脸上的笑容却未减半分:“恩师言重了。沈大人虽然跋扈,但这科举取士,乃是朝廷抡才大典,是他一个武夫插手不得的。这里面的规矩……还得是咱们说了算。”
“说得好!”慕容珣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那个赵晏,被沈家捧成了‘神童’,又得了陈阁老的‘诗魁’之名,如今声势浩大。若是让他顺利过了府试,甚至拿了案首,那沈家的气焰,可就真的压不住了。”
“所以……”慕容珣盯着王希孟的眼睛,“这一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过。”
王希孟抚了抚胡须,面露难色:“恩师,这赵晏如今名声在外,又有陈阁老背书。若是无缘无故黜落他的卷子,只怕会引来士林非议,甚至……陈阁老若是过问起来……”
“谁让你无缘无故黜落了?”慕容珣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轻轻推了过去。
“咱们是讲‘规矩’的人。既然要刷他,就要刷得让人无话可说,刷得让他心服口服!”
王希孟拿起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两个词:
“书法”、“贴经”。
“妙啊!”王希孟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慕容珣的意图。
“赵晏那小子才九岁。九岁的孩童,腕骨未成,指力羸弱。他写字或许有几分‘灵气’,但绝对写不出几十年功力堆出来的‘馆阁体’那种‘力透纸背’的厚重感!”
“只要我们在阅卷标准上,死扣‘书法法度’,要求‘字字如印,笔笔如刀’……”王希孟阴恻恻地笑了,“他那手字,就是最大的‘硬伤’!”
“这还不够。”慕容珣补充道,“还有‘贴经’。这是考死记硬背的功夫。一般府试,贴经多出《四书》正文。但这一次……希孟,你就在那些冷僻的《礼记》、《周礼》,甚至是诸子注解里出题。”
“他一个寒门出身、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就算再天才,家里能有多少藏书?能看过多少孤本?”
慕容珣眼中闪烁着寒光:“我要让他在第一场‘正场’,就因为‘学识浅薄’、‘字迹轻浮’,直接出局!”
王希孟听得连连点头,拱手道:“恩师高见!此计甚妙!这既不违背朝廷法度,又能正大光明地刷下他。就算陈阁老来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毕竟……‘书法不佳’、‘治学不严’,这可是科举大忌啊!”
两人对视一眼,书房内响起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
白鹿书院,听竹小院。
“砰!”
院门被猛地推开,沈红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连平日里最爱的马鞭都忘带了,一脸的焦急。
“弟弟!出事了!出大事了!”
赵晏正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比划着什么。陆文渊则在一旁苦着脸,对着一叠字帖发愁。
“红缨姐,何事如此惊慌?”赵晏扔下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沙土,神色依旧淡然。
“主考官!府试的主考官是那个‘笑面虎’王希孟!”沈红缨急得直跺脚,“我爹刚才在府里骂娘呢!说这个王希孟是慕容珣的铁杆狗腿子!这次让他主考,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
“而且……”沈红缨喘了口气,脸色更加难看,“我爹在衙门里的眼线传回消息,说王希孟这次放了话,府试要严查‘书法’!非‘馆阁体’不录!非‘力透纸背’不录!”
“还有!他们要在‘贴经’题目上搞鬼,专出那种八百年没人看过的生僻题!”
沈红缨一把抓住赵晏的肩膀,眼中满是担忧:“弟弟,这可怎么办?他们这是欺负你年纪小,力气不够!这是明摆着要给你下套啊!”
一旁的陆文渊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陆文渊绝望地瘫坐在石凳上,“慕容飞那家伙从小练的就是馆阁体,家里藏书万卷。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考题!而赵弟……”
他看向赵晏那双虽然修长、却依然显得稚嫩的手。
才九岁啊。
就算赵晏是文曲星下凡,生理上的差距也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九岁的孩子,手腕骨骼尚未闭合,哪里来的力气去写那种方正、厚重、像刻在石头上一样的馆阁体?
写不出那种字,在王希孟这种“以字取人”的考官眼里,就是“轻浮”,就是“学养不足”,直接打入冷宫!
这确实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红缨姐,陆兄,莫慌。”
在这愁云惨雾之中,赵晏的声音却如同一泓清泉,冷静得让人心惊。
他缓缓走到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王希孟……慕容珣……”
赵晏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他们这步棋,走得确实狠。不打我的‘文章’,专打我的‘身体’。”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在阳光下看了看。
白皙,瘦弱,指节纤细。
这确实是一只孩子的手。
“他们赌我年幼无力,赌我底蕴不足。”赵晏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猎人看到陷阱后的轻蔑。
“可惜,他们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沈红缨和陆文渊异口同声地问道。
赵晏没有回答。
他转身走进书房,从那个从不离身的书箱底层,取出了一个黑沉沉的、用铁块打造的……“笔”。
那不是毛笔。
那是一根重达三斤的实心铁棍,只是在顶端绑了一撮狼毫。
“这是……”沈红缨瞪大了眼睛,“这是兵器?”
“这是我爹八年前,手断之后,为了练左手字,特意让人打造的‘铁笔’。”
赵晏抚摸着那根冰凉的铁棍,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与坚毅。
“我这只手,确实只有九岁。”
“但我的‘心’,不止九岁。”
赵晏猛地握紧了铁笔,原本瘦弱的手臂上,竟暴起了一根根青筋。
他看向沈红缨,目光灼灼:
“红缨姐,接下来的半个月,我要借你沈家军的一样东西。”
“借什么?只要我有,全给你!”沈红缨毫不犹豫。
“借你的‘练兵场’。”
赵晏将铁笔重重地插在沙盘之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他们想考‘力透纸背’?”
“好。”
“那我就练给他们看!”
“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力拔山兮’!”
阴云密布的南丰府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正在那少年的眼中酝酿,只待惊雷炸响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