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明伦堂”,数百道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赵晏那瘦小的身影上。
赵晏站在原地,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思考。
“怎么?‘案首’公,答不出来了吗?”慕容飞在前面阴阳怪气地催促。
青阳先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孺子……”
“回先生。”就在青阳先生即将失望的那一刻,赵晏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亮,沉稳,在寂静的“明伦堂”内,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学生……不才。”赵晏缓缓抬起头,那双九岁孩童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那颗博士灵魂的、冰冷的“逻辑之光”。
“学生以为,此题,不当问‘真’。”
“当问……‘术’。”
“什么?!”青阳先生猛地一拍讲台!
“大胆!圣人经义,岂容你用‘权术’二字玷污!”
“先生息怒。”赵晏躬身一揖,却不退反进,迎着青阳先生的怒火,掷地有声:“《春秋》,乃史书!非‘劝善’之文,乃‘鉴戒’之书!”
“学生敢问先生,若庄公无‘术’,开局便杀其弟,囚其母。他得的是‘不友不孝’之名,失的是‘诸侯之心’,郑国,必将大乱!”
“他有‘术’,故能忍。他忍,故能‘纵’。他纵,故能‘聚其恶’。他聚其恶,故能‘一击而定’!”
“先生只问黄泉见母之‘孝’,却不见克段于鄢之‘功’!”
“学生以为,”赵晏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在父亲赵文彬面前被压抑了一年的“锋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庄公之孝,是‘术’,非‘心’!”
“是‘安天下’之术,是‘定君臣’之术,是‘平内乱’之术!”
“他以孝为名,行法之实!他用一场‘黄泉见母’的作秀,换来了郑国二十年的‘太平’!”
“若此‘术’,能换‘太平’——”赵晏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青阳先生那双震惊的眼睛:“学生以为,此‘术’,远胜那空谈误国、致使天下大乱的……‘愚孝’!!”
“轰——!!!”
整个“明伦堂”,死一般的寂静。
慕容飞脸上的嘲讽,凝固了。
陆文渊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
所有学子,都被这番“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震得魂飞魄散!
他……他竟敢当着青阳先生的面,说“孝”是作秀?!
他竟敢说“术”……远胜“德”?!
“放肆!!”青阳先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抓起了讲台上的戒尺!
“你……你这……你这竖子!!”
“你这是‘法家’之言!是‘纵横’之术!是‘乱臣贼子’之论!”
他指着赵晏,手中的戒尺都在颤抖:“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白鹿书院”创办以来,第一次,有学生在“月课”首日,被先生当场……逐出课堂!
慕容飞的脸上,爆发出了一阵病态的、狂喜的潮红!
他赢了!
这个“九岁神童”,这个“关系户”,在入学的第一个时辰,就……“社会性死亡”了!
“赵弟!”陆文渊“刷”一下站了起来,想要求情,却被青阳先生的怒火吓得不敢开口。
赵晏站在原地,迎着那数百道“鄙夷”、“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没有慌乱,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气得浑身发抖的老人。
他缓缓地,对着青阳先生,再次……长揖及地。
“先生之‘经义’,学生受教。”
“学生之‘史观’,亦不退让。”
“学生……告退。”
说罢,他没有丝毫留恋,在那刺耳的哄笑声中,挺直了他那瘦小的脊梁,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出了“明伦堂”那高高的门槛。
阳光,刺眼。
赵晏站在堂外,听着身后传来的、青阳先生那暴怒的“继续上课”的呵斥声。
他知道,他搞砸了。
不。
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在“内舍”所有人的心中,刻下了他的第一个“标签”——一个“疯子”。
一个……与慕容飞“庸俗”的“权”,和陆文渊“清苦”的“德”,都截然不同的……只信“逻辑”与“实学”的异类!
……
午后,听竹小院。
气氛压抑得可怕。
陆文渊在房中来回踱步,如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赵弟,你……你这下是彻底得罪了青阳先生!他……他主管内舍的‘学风’,他若给你一个‘品行不端’的批语,你……你连府试都过不去啊!”
赵晏却仿佛没事人一样。
他正在自己的书桌前,铺开了纸,研磨那方“青云墨”。
“陆兄,稍安勿躁。”
“还躁?!都火烧眉毛了!”
“笃,笃,笃。”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陆文渊吓得一哆嗦:“是……是慕容飞他们来……落井下石了?”
“进来。”赵晏平静道。
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慕容飞。
而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衣、捧着一叠书卷的、面生的书童。
那书童走到赵晏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将书卷放下:“赵小先生。”
“你是?”
“小的,是山长‘问心堂’的侍墨书童。”书童的声音很轻:“山长说,他听闻您今日在‘明伦堂’,对《春秋》的‘史观’,颇有独到见解。”
陆文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山长……山长这是要来“问罪”了!
书童却从那叠书卷中,抽出了一本……早已泛黄的、线装的《战国策》。
“山长说,《春秋》是‘经’,重‘德’。”
“而您所言,是‘史’,重‘术’。”
“《春秋》课,您既已‘听不进去’。”书童将那本《战国策》,恭敬地推到了赵晏面前:“山长命小的,将这本他早年亲笔‘批注’过的《战国策》送来,让您……自习。”
“并让小的转告您一句——”
“‘术’,是‘屠龙’之技,亦是‘乱世’之刀。”
“用刀者,当心怀仁念。”
“……否则,易伤己。”
书童说完,行了一礼,悄然退下。
只留下听竹小院内,陆文渊……和赵晏,两人面面相觑。
陆文渊呆呆地看着那本……山长“亲笔批注”的《战国策》!
山长……他非但没有“问罪”!
他……他还给赵晏……开了“小灶”?!
他这是……默许了赵晏那“大逆不道”的“史观”?!
陆文渊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天之内,被反复碾碎。
赵晏的手,却抚摸着那本《战国策》粗糙的封皮。
他知道,他赢了。
他赢得了这场“隔空对话”。
李夫子的“推荐”,让他成了“客人”。
父亲的“玉佩”,让他成了“亲传”。
而今日这堂课,这场“豪赌”——才让他真正成了张敬玄山长……可以托付的“自己人”!
“陆兄。”赵晏抬起头,笑了。
“别慌。月课还没考完。我们……还有机会。”
“叮当——”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清脆的铜铃声。
“家书——!清河县赵晏的家书——!”邮驿的驿卒,高声喊道。
赵晏心中一暖。
是父亲和姐姐的信到了。
他快步走出小院,从驿卒手中接过了那两封熟悉的、带着“青云坊”淡淡墨香的信。
他拆开了姐姐赵灵的信。
信上的内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晏儿吾弟: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父亲归来后,精神大好,每日皆去‘青云坊’指点墨工,墨的品相又胜往昔……”
赵晏会心一笑。
父亲这是……找到新的“事业”了。
他继续往下看。
“……另,随信附上一盒新墨,是按你上次信中提的‘桐油’新法所制,色泽更沉,香气更幽。你可分赠师友,为你打点人情……”
赵晏的目光,落在了信纸的最后。
姐姐那清秀的字迹,却忽然变得有些凝重:“……只是,近来府城新开了一家‘文宝斋’,也在仿我们的‘墨笺’与‘绣谱’,虽画虎不成,却以极低之价倾销,抢占市面。我已按你所言,加大了‘青云坊’正品之‘防伪’,但终究……是‘青云坊’未来一大隐患。弟在书院,当以学业为重,此事,姐自会应对……”
赵晏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拆开了第二封信,来自父亲赵文彬。
父亲的信,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却又“字字如刀”:“晏儿:闻汝入内舍,甚慰。然,朝堂风向再变。京中传来确信,今科‘取士标准’之争,已入白热。经义派与策论派,相持不下。”
赵晏的呼吸一窒。
“……此乃‘国本’之争。其风,必将吹至府试!你身处‘白鹿书院’,当‘藏锋’,亦当‘备战’。‘八股’,是你的‘盾’,不可不坚。‘策论’,是你的‘剑’,不可不利。”
信的最后,是父亲那熟悉的、冰冷的叮嘱:“书院非净土,乃朝堂之影。万事,谨言慎行。”
赵晏缓缓合上了信。
他站在听竹小院的月光下,手中,一边是姐姐寄来的、代表着“实利”的“青云墨”,另一边,是父亲寄来的、代表着“危机”的“朝堂风”。
他再回头,看着房中那本……山长刚赐下的、代表着“帝王术”的《战国策》。他笑了。
“谨言慎行?”赵晏摇了摇头。“爹,你错了。”
“在这龙潭虎穴里,‘慎行’,只会死得更快。”他大步走进斋舍,将那盒崭新的“青云墨”,和那本《战国策》,重重地放在了书桌上。
他要学的,不仅是书本,更是这“人情世故”,是这“朝堂风向”!他要在这“月课”之上,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