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放榜三日后,县学“明伦堂”。
这里是清河县学子平日讲学、朝拜圣人的所在。今日,这里却摆上了酒席。
县学山长李夫子,依循惯例,设宴宴请今科县试的前三甲。
赵晏身穿一身崭新的青色襕衫——这是“青云坊”盈利后,姐姐赵灵专门请了最好的裁缝,为他“入学”而备的。
他年仅九岁,坐在首席,身形清瘦,却神情沉稳,与他身旁那两位年近弱冠、神情激动难抑的“榜眼”与“探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两位学子,一个叫王升,一个叫刘源,皆是县城薄有家产的书香子弟。他们寒窗苦读近十年,才堪堪考过县试,如今位列三甲,本是志得意满。
可当他们看着首席那个……比他们矮了两个头、甚至还在小口喝着酸梅汤的“案首”时,心中那点得意,便只剩下了敬畏与……一丝荒谬的挫败感。
这场“三甲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赵晏一个人的“舞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夫子春风满面地站起身,他端起酒杯,先是依着惯例,对三位学子勉励了一番,称他们为“清河栋梁,文风表率”。
王升和刘源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起身,恭敬回礼。
而后,李夫子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赵晏身上。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吸引了堂内所有作陪乡绅的注意,“今科县试,尤为不同!”
他从管事手中,接过了一份早已印制好的、散发着墨香的纸卷。
“今科策论,有考生赵晏,以一篇《论谣言疏导三策》,呈于老夫案前!”
李夫子的声音,掷地有声:“此文,非‘锦绣文章’,乃‘经世之策’!针对月前‘邪墨’风波,赵晏不以‘泄愤’为言,而以‘治理’为本。其‘立信、开智、惩恶’三策,字字珠玑,直指时弊!”
他环顾四周,眼中精光四射:
“老夫以为,此等‘实学’,方是我辈读书人真正该追求的大道!”
他猛地一抖那份文稿,高声宣布:
“故,老夫已决意!将此《三策》全文刊印,张贴县学及各处乡里,以为‘治理典范’!令我清河县所有学子、乡绅,共同研习,以正文风,以开民智!”
“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王升和刘源手一抖,酒杯险些落地。他们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一篇“县试”考生的策论,当成“治理典范”,昭告全县?!
这是……这是何等的殊荣?!
这已经不是“赏识”了!
这是李夫子在用他“山长”的全部声誉,为赵晏“背书”!
这是**裸的“政治捆绑”!
从今日起,赵晏在清河县的地位,将彻底超然。他不再是那个“废秀才”的儿子,他是山长李夫子钦点的“治理典范”,是清河县“实学”的标杆!
赵晏亦是心中微震,但他早已料到。
他平静地站起身,没有丝毫孩童的狂喜,而是恭恭敬敬地,长揖及地:
“学生惶恐。”他的声音清亮而沉稳,“此皆山长教诲之功,亦是清河文风鼎盛使然。学生不过拾人牙慧,不敢居功。”
不骄不躁,滴水不漏。
“好!”李夫子看着赵晏这副沉稳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意至极。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坐。”他笑着压了压手,心中那步“棋”,已然落定。
……
宴席散去。
王升和刘源向李夫子告辞时,神情复杂地看了赵晏一眼,拱了拱手,才满怀心事地离去。
“赵晏,你且留下。”李夫子在管事的搀扶下站起身,“老夫有些话,想单独与你分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再次来到了那间……决定了赵晏命运的“戒律堂”。
只是这一次,堂内没有了“威压”,只有山长私室的静谧。
“晏儿,坐。”李夫子指了指自己书案前的那个蒲团,神情也从“山长”的威严,转为了“师长”的温和。
“今日宴上,老夫那番举动,你可知为何?”李夫子呷了口茶,笑问道。
“学生明白。”赵晏正襟危坐,“山长此举,一为‘定风波’,以学生之策,彻底了结‘邪墨’案,重塑县学威信。二为……‘护学生’。”
“哦?”李夫子奇道,“如何‘护你’?”
“学生年幼,骤登案首,又身处‘邪墨’风波中心,必遭人嫉恨。”赵晏平静分析,“山长将学生与‘治理典范’相捆绑,便是将学生置于‘大义’之上。从此,嫉恨学生,便是‘非议’山长,便是‘阻碍’清河文风。此为……阳谋。”
“哈哈哈……好一个‘阳谋’!”李夫子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你这孩儿,当真是……通透得可怕!”
他笑罢,神情却严肃了下来。
“你说的都对。但你的眼光,还只在清河县。”
李夫子缓缓道:“县试,不过是敲门砖。你真正的战场,在三年后的……府试。”
他看着赵晏,一针见血:
“你的才华卓绝。你那篇《民生策》,老夫已誊抄一份,转呈府尊大人,亦得‘卓异’二字批红。但……你有一个致命的‘短板’。”
赵晏心中一凛:“请山长示下。”
“你的‘根基’。”
李夫子的声音沉了下来:“你的根基,‘在野’。”
“你父文彬,”他没有避讳,“‘功名’被革。你在士林之中,便是‘无根之萍’。你没有‘家学’渊源,没有‘师承’名分。你就是个‘野路子’。”
“在清河县,有老夫为你背书,尚可。可到了那南丰府城,英才汇聚,世家林立。那些‘名门子弟’、‘大儒门生’,会视你为‘异类’。”
“你的才华,会变成刺向你的‘尖刀’。他们会嫉妒你,会攻讦你,会用你父亲的‘旧案’,将你打压得体无完肤!”
李夫子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在赵晏的心上。这是最残酷的“政治现实”。
“那……学生当如何?”
“所以,”李夫子微微一笑,“老夫今日,便赐你一个……无人敢轻侮的‘根基’!”
他没有拿钱,也没有拿文房四宝。
他缓缓走到书案后,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封……早已备好、封口处盖着他私印的信。
“这,便是你的‘根基’。”
赵晏心中狂跳,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信。
“府试在即,你即刻启程,去府城。”李夫子看着他,语重心长,“到了南丰府,不必去住客栈,你拿着这封信,去全府最好的‘白鹿书院’,找他们的山长,张敬玄先生。”
李夫子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深的崇敬:
“他……是我的恩师。”
“恩师?”赵晏手一抖,信封险些落地!
“不错。”李夫子道,“张山长清高孤傲,已三年未曾亲收弟子。他‘内舍’的门生,非宰辅之后、封疆大吏之子而不纳。”
“但,”李夫子按住了赵晏的手,“这封信,不同。”
“你到了书院,将信呈上。恩师若问起,你只需说……”
李夫子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重如千钧:
“……就说,是我李某人,求他收的弟子!”
“轰——!”
赵晏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不是“推荐”!
这是……“托付”!
李夫子,在用他这一生,在他恩师面前……积攒的全部“人情”和“脸面”,来为自己换一个“出身”!
一步登天!
有了这封信,他赵晏,将不再是那个“废秀才”的儿子。
他将一跃成为“白鹿书院”的入室弟子!成为南丰府最顶尖学术圈的“嫡系”!成为李夫子的“师弟”!
这是何等……通天的“厚礼”!
赵晏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没有说“谢谢”,那太轻了。
他退后一步,整理衣冠,对着李夫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拜师大礼,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学生赵晏……”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哽咽,“谨记山长……再造之恩!”
“从今往后,清河县是学生的‘根’。山长……便是学生的‘恩师’!”
李夫子欣慰地闭上了眼。
他要的,就是这句“承诺”。
他缓缓上前,将赵晏扶起:“好。好一个‘清河为根’。”
“去吧。”他拍了拍赵晏的肩膀,“收拾行囊,即刻启程。”
“你的舞台……远比这小小的清河县,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