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晏带着满满一车的年货,还有专门给留校同窗准备的腊肉、红纸回到听竹小院时,看到的是满地的狼藉。
原本清幽雅致的小院,此刻仿佛刚被一群野猪拱过。
篱笆倒了一半,那张平日里大家围坐喝茶讨论学问的竹桌被掀翻在地,断成了两截。
最让赵晏瞳孔骤缩的,是那一地的污泥。
在污泥中,混合着无数碎裂的纸片。
那是《农桑图解》的初稿,是十几名寒门学子熬红了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一笔一划校对出来的。
每一张纸上,都承载着想要让天下农夫“多收三五斗”的宏愿。
此刻,它们像是一堆垃圾,被几只肮脏的脚印践踏得粉碎,浸泡在融化的雪水里,字迹模糊,惨不忍睹。
“赵……赵师兄……”
角落里,牛大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上的伤痛又跌坐回去。他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嘴角还挂着血丝,身上的新棉袄被撕破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芦花。
“对不起……俺没用……俺没护住书稿……”
牛大力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塔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满脸的愧疚与自责,“那个人……那个叫魏子轩的,他带了好多恶奴……俺打不过他们……”
赵晏没有说话。
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子,从泥水中捡起一片残破的书页。
那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深耕细作”四个字,只是此刻已被污泥染黑。
赵晏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白。
他这个人,平日里温润如玉,讲究谋定后动,甚至可以容忍别人对他个人的嘲讽与轻视。
但是,有两样东西是他的逆鳞。
一是身边的人,二是心中的道。
今日,魏子轩不仅打了他的兄弟,还践踏了他视为“实业兴邦”基石的书稿。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书院霸凌,这是在把所有寒门学子的尊严和希望,扔在地上狠狠摩擦。
“大力,不怪你。”
赵晏站起身,将那片残页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这笔账,我会让他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吐出来?怎么吐?”
一道清脆却带着滔天怒火的女声,突然从院门口炸响,“敢动我沈红缨的弟弟,还要他吐出来?我要让他把牙都给我崩飞了!”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烈火般卷了进来。
沈红缨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绯色劲装,腰间束着牛皮宽带,挂着一柄未出鞘的短刀,长发高高束起,显得英姿飒爽。
她身后还跟着四名气势彪悍的沈家亲兵。
她原本是奉了父亲沈烈之命,来给赵晏送些刚猎到的野味,顺便商议一下春节期间青云坊的护卫事宜。
可还没进门,就看到了这满院的惨状。
当她的目光扫过赵晏怀里的残卷,又落在牛大力那张肿胀的脸上时,这位将门虎女眼中的火苗瞬间窜起了三丈高。
“这是谁干的?!”沈红缨咬着银牙,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是慕容飞那个王八蛋吗?”
“是……是一个叫魏子轩的新来的,还有慕容飞。”牛大力忍着痛说道,“他们……他们把书稿扔了,还把家具都砸了,说要在这院子里熏香,嫌咱们有穷酸味……”
“魏子轩?哪里冒出来的葱?”沈红缨冷笑一声,“嫌穷酸味?好啊,本姑娘这就去给他去去火!”
“红缨姐。”赵晏开口唤了一声。
沈红缨猛地回头,柳眉倒竖:“怎么?你要拦我?你要跟我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赵晏我告诉你,书被撕了,人被打了,这时候要是还忍,那就不是男人!”
赵晏看着义愤填膺的沈红缨,叹了口气。
“我不拦你。”赵晏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
“刚才我进门时,听那几个豪奴在聊天。”赵晏指了指书院西侧的一片竹林深处,“那位魏大少爷嫌弃咱们这儿的茅房不干净,正带着慕容飞在那边视察,说是要斥资重修,建一个‘香厕’。”
“茅房?”
沈红缨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好!好得很!既然他嫌咱们有味儿,那本姑娘就让他好好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味道’!”
“来人!跟我走!”
沈红缨大手一挥,带着四个亲兵,杀气腾腾地朝着茅房的方向冲去。
赵晏看着沈红缨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扶起了牛大力。
对于魏子轩这种有洁癖的所谓“高雅人士”,没有什么比在茅房那种地方挨揍,更让他刻骨铭心的了。
……
白鹿书院的茅房位于西侧竹林深处,虽然每日都有杂役清扫,但毕竟是五谷轮回之所,气味总是难免的。
此刻,魏子轩正捂着口鼻,站在茅房外十丈远的地方,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什么破地方!简直是人间炼狱!”魏子轩捏着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慕容兄,这种地方你也上得下去?我感觉吸一口气都要折寿三年!”
慕容飞在一旁赔笑道:“魏兄忍忍,书院条件艰苦。不过您刚才不是说了吗,要出钱重修,全部换成琉璃瓦,还要在里面点上檀香。到时候,这茅房就是全南丰府最雅致的所在了。”
“那是必须的!”魏子轩傲然道,“本少爷哪怕是拉屎,也要拉得有格调。那些寒门泥腿子,只配在野地里解决!”
正当两人畅想着“香厕”的宏伟蓝图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魏子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几个彪形大汉从竹林里冲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将他和慕容飞堵在了茅房前面的空地上。
紧接着,一个身穿绯色劲装的女子,手里把玩着一根还在滴水的柳条,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哟,二位这是在‘品香’呢?”
沈红缨嘴角挂着戏谑的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慕容飞一看到沈红缨,腿肚子就开始转筋。
他在南丰府混了这么久,最怕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女魔头”。
“沈……沈小姐?”慕容飞声音发颤,“您……您怎么来这儿了?这儿……这儿脏……”
“脏?”沈红缨眉毛一挑,“我看这儿最脏的不是地,是人!”
魏子轩虽然不认识沈红缨,但看这架势也知道来者不善。他强撑着架子,捂着鼻子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懂不懂规矩?本少爷正在此处……规划,闲杂人等滚开!”
“规矩?”
沈红缨冷笑一声,手中的柳条猛地一甩,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
“砸了我弟弟的院子,撕了书院的书稿,打了书院的同窗,现在你跟我讲规矩?”
沈红缨猛地向前一步,身上的煞气逼得魏子轩连连后退,“你的规矩就是仗势欺人,本姑娘的规矩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打人……就要挨揍!”
“给我打!”
沈红缨根本不废话,一声令下。
四个沈家亲兵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们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最恨的就是这种欺负老百姓的纨绔子弟。
“你们敢!我爹是……”
魏子轩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亲兵已经冲了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膝盖弯上。
“噗通!”
魏子轩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一滩未干的泥水里。
“啊——!我的衣服!我的苏绣!”魏子轩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紧接着,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亲兵们下手极有分寸,避开了要害,专挑肉厚的地方打,既打不坏人,又能让人痛入骨髓。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慕容兄救我!救我啊!”
魏子轩哭爹喊娘,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名门之后”的风范?
而慕容飞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两个亲兵将他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扇得他眼冒金星。
沈红缨并没有亲自动手,她嫌脏。
她只是站在一旁,用柳条指着满地打滚的魏子轩,冷冷地问道:“听竹小院是谁的?”
“是……是赵晏的!”魏子轩哭喊道。
“那是谁让你砸的东西?”
“是慕容飞!都是他出的馊主意!他说赵晏不在,让我尽管砸!”魏子轩为了少挨顿打,毫不犹豫地把队友卖了。
慕容飞一听,顿时急了:“魏兄你……啊!别打了!”
沈红缨冷哼一声:“你刚才不是嫌我们寒门学子有穷酸味吗?不是说我们是泥腿子吗?”
她指了指魏子轩现在的模样——满身泥污,头发散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跪在茅房门口的烂泥地里瑟瑟发抖。
“现在看看你自己,到底谁更像泥腿子?谁更臭?”
魏子轩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洁癖,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疼,鼻子里全是茅房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再加上身上的泥水,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错了!女侠饶命!我真的错了!”魏子轩鼻涕一把泪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