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浸骨,云州城的清晨覆着一层薄霜。王府后门往城西的巷子,较往日更早地热闹起来 —— 非喧嚣集市,而是沉默有序的流动。
几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就的灶台上,柴火噼啪作响,锅内稠厚的粟米粥翻滚冒泡,混着切碎的腌菜与零星肉末,香气随蒸汽弥漫在清寒的空气里。旁侧摆着几大筐杂粮窝头,尚带着余温。阿云系着粗布围裙,领几名手脚麻利的仆妇,正给排成长队的百姓分食。队列中多是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亦有不少衣衫褴褛、眼神却含感激的青壮。
这是王府自那夜事变后,日日不辍的晨间施粥。初时仅救济棚户区受灾最重的几户,如今规模悄然扩大,成了城西贫苦人家每日清晨的指望。无锣鼓喧天,无官府告示,唯有日复一日的烟火气,与王府仆役沉默温和的动作。
排队的人群中,偶有压低的交谈:“王家嫂子,你当家的腿好些了?”“多亏王府沈姑娘给的药膏,消肿不少,能下地缓行…… 唉,当年给李府修花园摔的,那管家愣说是他自己不慎,分文未赔……”“可不是嘛!东街张木匠,前年给衙门赶工做桌椅,工钱拖到如今……”“噤声…… 然王府这粥,确是实在。”“听闻七殿下自身都省吃俭用着呢……”
声音低微,混在碗勺碰撞与孩童轻啜声中,并不起眼。然每日清晨,这般片段总会上演。阿云与仆妇们低头做事,耳朵却仔细听着。有时阿云会借着添粥之机,对神色愁苦或欲言又止者轻声问:“家中可是有难处?” 多数时候只换来摇头与闪避的目光,但偶尔,也有人红着眼眶,哽咽着诉几句委屈。
这些零碎抱怨、片段旧事,阿云皆默记于心。入夜归府,她会将这些只言片语,连同白日集市采买时从相熟商户处听来的闲谈、牢骚,整理成简短记录交给沈凝华。无完整叙事,无确凿实证,唯有模糊的时、地、人,及一笔带过的委屈。
沈凝华的房间,烛火常亮至深夜。桌上摊开的,除了孙有道那本核心账册,更多是阿云送来的字迹歪扭的零散记录,以及她自己这几日 “外出寻访药材” 时,在茶摊、脚店、工匠铺附近 “偶然” 听闻的议论。她如最耐心的考古人,将这些碎片逐一拼接、归类:“景和十四年,城南,修葺李府别院,征调工匠二十七人,工期三月,约定日薪三十文,实发十五文,疑似克扣。”—— 自老木匠醉后嘟囔中提炼。“景和十五年春,城西河工,征夫三百,病死、逃散者众,尸骨未妥置,恐有隐情。”—— 结合河工家属含糊哭诉与账册虚报河工款,推得此断。“王记粮铺东主,疑与李贽管家有姻亲,常以低价强购农户新粮,转手高价售出。”—— 自卖粮老农愤懑闲谈中捕捉线索。
无确凿铁证,但无数碎片正隐隐勾勒出李贽及其党羽的盘剥网络,与账册上冰冷的数字项目,渐生血肉联系。
与此同时,王府的 “修缮” 与 “采买” 仍在继续。老鲁领一队护卫与招募的匠户,对外称修葺王府破败屋舍围墙,需砖石、木料、铁器。采买不再局限于城内商铺,开始有意识地对接周边村镇的窑厂、林场、铁匠铺。
接触顺理成章。议价之际,难免谈及年景、赋税、官府摊派。老鲁面相憨厚却粗中有细,不多问,只听,偶尔附和几句 “官字两个口,有理说不清”“这年头,手艺人难活”。渐渐地,有些匠户或小商户主,会在交易后趁无人,多抱怨几句:“鲁管事,不瞒您说,这批青砖,本钱都不止这个价…… 可不敢不卖啊!李大人管着官窑,说不卖,来年便别想开工了。”“上次给州府衙门打造的铁锹,用的是好铁?嘿…… 掺了一半废铁渣,上面拨的款子,谁知道进了谁的口袋。”“咱们小本买卖,年年‘乐捐’‘助饷’,名目繁多,稍有不从,税吏便能找一堆麻烦……”
这些信息,老鲁皆原原本本带回,同样交予沈凝华。它们与阿云收集的民间疾苦相互补充,渐次描绘出李贽在工程、物资、商业领域的黑手。
楚瑶的魅影营扩充缓慢却扎实。新募女子背景各异,有家道中落的绣娘,有父母双亡的孤女,有丈夫蒙冤而死的寡妇。楚瑶训练严苛,除体能与格斗,更重观察、记忆、传信及融入市井的能力。她们以各色身份悄然现身云州各处 —— 茶楼说书先生旁添茶的伶俐丫头,走街串巷卖绣品丝线的货娘,甚至某家生意清淡的胭脂铺新来的寡言女掌柜。
她们的任务非刺探机密,而是 “听”:听茶客酒后牢骚,听妇人闲谈家长里短,听市井间流传的真假难辨的消息。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被她们以特殊方式记忆或标记,定期汇总至楚瑶处,再由楚瑶去芜存菁,与沈凝华的信息相互印证。
夜枭则负责更外围的信息确认与保护。他指挥精锐,一方面暗中保护那些 “言多” 的匠户、商户,防李贽之人报复灭口 —— 实则已有两起针对多言匠户的恐吓,被夜枭部众暗中化解;另一方面,依沈凝华梳理的可疑线索,行更隐蔽的调查,如核实某位河工的确切下落,确认某批强制征调物资的最终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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