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购季的第七天,钢巴图把收购点直接设在了实验牧场三公里外的路口。
两辆大卡车,车斗敞开,像两张贪婪的嘴。
钢巴图本人坐在遮阳棚下的躺椅上,面前摆着小方桌,桌上搁着热奶茶和算盘。
他身后立着块木牌,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
高价收购——
活羊每只120元(市场价100元)
牛皮每张80元(市场价60元)
现金结算,当场付清
牌子旁边还贴了张手写的告示,字迹歪斜但意思明白:
“专收传统放牧牛羊,外国饲料喂养者勿扰。为保证草原奶肉原味,维护牧民传统。”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草原。一大早,路口就排起了长队。马车、牛车、摩托车,载着牲畜、皮毛、奶制品,牧民们揣着手站在寒风里,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块牌子。
孟和骑马赶到时,队伍已经排出去半里地。他看见朝鲁也在队伍里,牵着一头牛,低着头,不敢看他。
“朝鲁!”孟和策马上前。
朝鲁浑身一抖,抬起头的瞬间,眼睛里全是血丝:“孟和大哥……我、我……”
“你忘了巴特尔老师怎么说的?”孟和压低声音,“你的牛已经入股合作社了,不能卖!”
“可我等着钱用啊!”朝鲁的声音带着哭腔,“娃娃的学费拖了两个月了,学校老师天天催。婆娘的药也不能断……合作社分红说得再好,那也是以后的事,我现在就要钱!”
队伍里有人看过来,眼神里什么都有——同情,讥讽,犹豫,麻木。
钢巴图也看见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过来,皮袍的下摆扫过冻硬的土地。
“孟和,怎么,你们合作社连牧民孩子的学费都管?”他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得见,“还是说,你们那套‘科学养殖’‘利润分红’,都是画在纸上的饼,看得到,吃不着?”
孟和的脸涨红了。他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但咬着牙没说话。
钢巴图笑了。他走到朝鲁面前,拍了拍那头牛的脊背:“好牛,膘不错。按牌子上的价,一百二。现金,现在就拿。”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在手里拍了拍。新钞的油墨味混着钞票特有的酸涩气味,在冷空气里弥漫开来。那味道对等待了太久的牧民来说,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朝鲁的手伸出去,颤抖着。
“朝鲁!”孟和吼了一声。
朝鲁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看钢巴图手里的钱,看看孟和铁青的脸,最后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我再想想。”
钢巴图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把钱塞回怀里,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头也不回地说:“孟和,告诉你家巴特尔老师——草原上的事,不是读几本书就能懂的。牧民要吃饭,要活命,这是天理。谁拦着,谁就是草原的敌人。”
哈尔滨,北极光集团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是在上午十点整响起的。
陈望接起来,听筒里传来赵晓阳急促的声音:“陈总,蒙古那边出事了。钢巴图在实验牧场门口设了收购点,价格比我们高两成。现在牧民都在排队卖牲畜,合作社那边……快撑不住了。”
“我们的人呢?”
“巴特尔在牧民家做工作,但其木格汇报,效果不大。牧民说,再好的远景也得先填饱肚子。”赵晓阳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个情况——钢巴图只收‘传统放牧’的牲畜,明确拒收任何和我们项目有关的牲口。理由是用了‘外国饲料’,味道不正。”
陈望沉默了。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小了些,细碎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
“陈总,”赵晓阳的声音带着焦虑,“如果牧民都把牲畜卖给钢巴图,我们合作社就成了空架子。前期投入全打水漂不说,牧民对项目的信心也会垮掉。”
“知道了。”陈望说,“你继续盯着,有新情况随时报。”
挂断电话,陈望没有马上动作。他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快速过着各种可能。
硬碰硬拼价格?拼不过。钢巴图敢开高价,背后肯定有更大的资本支持——要么是他这些年垄断收购攒下的老本,要么是找到了新的金主。北极光现在四处用钱,哈尔滨的新生产线、苏联的收购案、蒙古的项目,每一处都是吞金兽。现金流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那就只能……
陈望睁开眼睛,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那边接起来,是沈墨。
“蒙古的情况你知道了吧?”陈望问。
“刚知道。”沈墨的声音很冷静,“赵晓阳给我发了简报。”
“八策里,‘捆绑利益’那一条,现在能落地多少?”
沈墨在那边沉默了几秒,能听见翻纸的声音:“合作社入股方案已经设计好了。牧民以牲畜或草场使用权入股,我们负责养殖销售,利润三成分红。但陈总,问题是——牧民现在就要看到钱。远景再好,抵不过眼前的钞票。”
“那就让他们看到钱。”陈望说,“不是未来的分红,是现在的钱。”
“什么意思?”
“从哈尔滨调一笔款子过去。”陈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不用多,二十万。告诉巴特尔,用这笔钱,在钢巴图的收购点旁边,再设一个点。价格——比他高一成。”
电话那头传来沈墨倒吸冷气的声音:“陈总,这……这是烧钱啊!二十万砸进去,几天就烧光了!”
“就是要烧。”陈望的声音很冷,“烧给牧民看,烧给钢巴图看,烧给所有在观望的人看——我们北极光,不缺钱,不缺决心。”
“可二十万之后呢?”
“二十万之后,”陈望站起身,走到窗前,“钢巴图肯定会跟。他提价,我们也提。把收购价抬到一个谁都受不了的高度。”
沈墨明白了:“然后?”
“然后我们突然撤出。”陈望看着窗外,雪花落在玻璃上,瞬间化成水珠,“收购点撤掉,钱收回来。让钢巴图一个人,在高价位上接盘。他要么硬着头皮吃下所有牲畜,资金链断裂;要么降价,失信于牧民。”
“但这样……牧民会不会觉得我们在耍他们?”
“所以要在撤出的同时,启动合作社的‘预付分红’。”陈望转过身,“告诉入股合作社的牧民,提前预支未来一年的分红。钱不多,但足够解燃眉之急。让他们看到,跟着我们,不仅有眼前的钱,还有长远的保障。”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沈墨低沉的声音:“陈总,这是在钢丝上跳舞。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我们哪一步不是在钢丝上?”陈望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沈墨,商业竞争,有时候比的不是谁更聪明,是谁更敢赌。钢巴图赌的是牧民的目光短浅,我们赌的是他们的长远智慧。”
“我明白了。”沈墨说,“我马上去安排款项。”
“等等。”陈望叫住他,“还有一件事——让赵晓阳启动‘宣传攻势’。把钢巴图这些年垄断收购、压榨牧民的事,编成故事,让牧民自己去传。故事要简单,要直击人心。”
“比如?”
“比如,”陈望顿了顿,“一个牧民的孩子生病了,需要钱,钢巴图趁机压低收购价,牧民走投无路,最后是合作社预支了分红,救了孩子的命。”
沈墨在那边记着:“好。还有吗?”
“还有钢巴图往水井里扔死畜的事,破坏围栏的事,都可以编进去。”陈望说,“但要记住——故事要七分真,三分虚。真的部分要经得起查,虚的部分要打到痛处。”
“明白。”
挂断电话,陈望重新坐回椅子上。他拉开抽屉,拿出那本账册。翻开,蒙古项目的支出栏里,数字已经累积到一个触目惊心的程度。
但他没有犹豫,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
“十二万——牧民合作社预付分红备用金”
“八万——高价收购阻击资金”
写完后,他合上账册,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雪还在下。哈尔滨的冬天,漫长,寒冷,但陈望知道,在更北的蒙古草原上,冬天更冷,更长。
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最冷的冬天里,烧一把最烫的火。
草原上,收购战在下午两点正式打响。
当巴特尔带着其木格和两个牧民,在钢巴图收购点对面支起遮阳棚、挂出“合作社临时收购点”的牌子时,整个路口都安静了。
牌子上写的价格,比钢巴图的高一成。
钢巴图从躺椅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阵仗。他看见巴特尔平静的脸,看见其木格年轻而坚定的眼神,看见那两个牧民——那是上周刚入股合作社的,此刻挺直腰杆站在那里,像两棵雪地里的松树。
“有意思。”钢巴图咧嘴笑了,但那笑没到眼睛里,“巴特尔,你们这是要跟我打价格战?”
“不是打价格战。”巴特尔的声音在寒风里很清晰,“是给牧民多一个选择。”
“选择?”钢巴图啐了一口,“拿哈尔滨的钱,来草原上撒,这也叫选择?这叫施舍!”
“是不是施舍,牧民说了算。”巴特尔不再看他,转向排队的牧民,“乡亲们,合作社临时收购点今天开张。价格大家看到了,比市场价高三成。愿意卖的,过来这边。不愿意的,继续排队。”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伸长脖子看,有人在原地跺脚取暖,眼神在两边来回飘。
朝鲁牵着他的牛,站在队伍中间,脸憋得通红。他看看钢巴图,看看巴特尔,又看看手里的牛绳,嘴唇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朝鲁!”钢巴图喊了一声,“你的牛,我出一百三!”
巴特尔这边马上回应:“合作社出一百四!”
钢巴图的脸色变了。他盯着巴特尔,很久,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一百五!”
“一百六。”巴特尔的声音依旧平静。
价格像坐上了火箭,在短短几分钟内飙升到市场价的两倍。围观的牧民们都傻了,有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一头牛能多卖多少钱。
钢巴图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身后的账房先生凑过来,低声说:“老板,这个价……咱们要亏啊。”
“闭嘴!”钢巴图低吼一声。他盯着巴特尔,又看看朝鲁那头牛,最后狠狠一拍桌子:“一百七!朝鲁,卖不卖,一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朝鲁身上。这个老实巴交的牧民,一辈子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过。他腿在抖,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我……我……”
“朝鲁大叔。”其木格忽然开口,用的是蒙语,声音温和,“您还记得合作社的入股协议吗?您的牛已经入股了,现在卖给别人,就是违约。违约的话,不仅以后的分红没了,可能还要赔钱。”
朝鲁愣住了。
“但如果您把牛卖给合作社,”其木格继续说,“虽然价格一样,但这笔钱算您提前预支的分红。您孩子的学费,大婶的药钱,合作社可以先垫付。等牛养肥了卖了,再从利润里扣。”
他走到朝鲁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合作社给您预支的五百块钱。学费、药钱,应该够了。牛您先牵回去,好好养着。等明年开春,膘肥体壮了,卖了钱,您拿大头。”
朝鲁颤抖着接过信封。他打开,里面是五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钞票的油墨味,和钢巴图手里的钱一样,但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他把信封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然后抬起头,看向钢巴图:“钢巴图老板……对不住,我的牛……不卖了。”
说完,他牵着牛,转身往回走。脚步起初有些踉跄,但越走越稳。
人群一片哗然。
钢巴图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看着朝鲁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巴特尔平静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其木格身上。
这个年轻人,这个从内蒙古来的、说着一口流利蒙语的年轻人,此刻正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清澈,毫无畏惧。
钢巴图忽然意识到,这场仗,可能比他想象的要难打得多。
风刮得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遮阳棚上,噼啪作响。远处的草原,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沉默地延伸向天际。
收购点的对峙还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